冯玮：美日同盟与经济中心主义的双重轴线 ——中美变局下的日本对华政策

 　　(本文为6月1日“共识国际讲坛”冯玮教授讲座的文字整理稿，冯教授任教于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已经作者审定)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因为今天正好是儿童节，选择这个日子来做这个讲座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还是要保持儿童的这份纯真。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讲真话，我们小学学课文的时候就学到“说谎的孩子”，“狼来了”，那时候就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的道理，这个道理直到现在习主席又再次强调。我们知道习主席强调要避免陷入“三个陷阱”：一个是塔西佗陷阱，一个是修昔底德陷阱，一个是中等收入陷阱。

　　什么叫修昔底德陷阱?就是避免中美关系陷入彼此的对抗，一个后起的大国和一个原有大国之间的对抗。什么是中等收入陷阱?根据国际社会的认识，如果说GDP达到年人均3000美元，之后长期停滞不前，这就是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那么什么叫塔西佗陷阱?塔西佗是古罗马的历史学家，他提出，如果政府丧失了公信力，以后说什么老百姓都不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塔西佗陷阱。这是不是和“狼来了”，“说谎的孩子”这个原理是一样的呢?另外，以前我们也学习过“盲人摸象”的课文、读过“刻舟求剑”的故事。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毛泽东主席所说的，“不要以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看问题”。原理都是一样的。我想小时候学到的这些东西，我们现在依然可以用，这就叫“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现在日本对华态度的真实情况如何

　　我们今天谈中美关系变局下的日本的对华外交。首先，我们应该注意到最近有关日本的报道并不多，而且大都是比较正面的。当然，也有一些反面的。反面的都是比较被动的。例如，5月25号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针对“中美间对立，日本采取怎样的立场”这个问题做的表示。我们没有全部播发这个消息，我们只是在外交部发言人被问到安倍首相25号记者会上说，“现在疫情就是从中国向全世界扩散的，这是事实”，赵立坚反驳，说安倍这是“政治盲从”，只谈了这一点。实际上，5月25号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针对记者提出的“中美间对立，日本采取怎样的立场”这个问题，总共做了四点表示：第一，“疫情是从中国向全世界扩散的，是事实”;第二，日本作为美国的盟国，在维护基本人权、法治方面和美国有相同的立场。日本将这方面的问题作为国际性的课题对待;第三，他提出希望中国对地区的和平、安定、繁荣采取负责任的应对方式;第四，面对全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疫情，以自由、透明、迅速的方式共享信息和认知，是相当重要的。我们可以看到安倍的讲话明显是在贬斥中国。

　　其次，我们知道，自从全国人大关于港版国家安全法的决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关于建立健全香港特别行政区维护国家安全的法律制度和执行机制的决定》)颁布以后，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四个国家就发表了联合声明。欧盟27国也发表了联合声明，我们的媒体有没有报道说日本也发表了声明呢?没有报道。但是，实际上日本也发表了声明。日本外务省发表声明，对中国全国人大通过关于“港版国家安全法”的决定表示高度关注。不仅如此，日本外务省的次官秋叶刚男还召见了中国驻日本的大使孔铉佑，向孔大使表明了日本的两点立场：第一，中国全国人大表决通过的涉港国安决定，引发国际社会和香港市民的深刻忧虑。香港局势因此发生变化，日本对此表示关注和忧虑。第二，香港和日本有着紧密的经济联系和人员交流，是日本非常重要的伙伴。希望香港在一国两制下维持自由开放的体制，走民主安定的发展道路，是日本一贯的立场。在听取了孔铉佑大使关于香港问题事关中国国家安全的解释以后，秋叶刚男又再次重申了日本方面的立场。

　　再者，我们在官方的微博上，央媒的官方微博上，都专门转发了日本共同社的报道。说日本内阁官房长官在记者会上重申，对习近平主席访日一事，正在进行协调，表示将其作为向国内外展示日中两国对地区和国际社会面临的课题，共同担负起责任的机会。这一想法不会改变。但是事实上后面一条与之相关的信息我们就没有报，而日本的媒体都刊登了。在5月29号，日本自由民主党外交部会和外交调查会针对香港问题，拟定了一份决议，从自由和民主的角度对中国进行批评，而且要求政府重新考虑邀请习近平主席以国宾的身份对日本进行访问。外交部会的部会长中山泰秀把这份决议交给了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他表示“诚挚接受”，“诚挚接受”的日语意思，不是说接受他们的意见和要求，而是说会予以认真的考虑。

　　观察日本对华外交的方法

　　如果说“中美变局下日本的对华外交”，从日本最近的动向来看，很显然，像记者提出的，中国和美国现在激烈对抗，日本站哪头，安倍提出的四点意见，毫无疑问是站在美国那一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今天的讲座岂不是就此结束呢?当然不是那么简单。我觉得我们又要回到之前说到的，还是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小学学习的时候都学什么东西呢?小学第一是学问题意识，比如学过瓦特的故事，瓦特看到他母亲烧水产生了一个疑问，水壶盖为什么会顶起来?就是这个水壶盖会顶起来，使他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使他最后成为了工业革命者。诸如此类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例如，阿基米德为什么能够发现浮力原理?就是因为他洗澡的时候身体浸到浴缸里面，水溢出来了。他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水会溢出来?小学语文是学习如何概括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小学数学是学习如何通过公式定理处理一个一个的问题。实际上，这种思路对我们今天依然是适用的。我今天的讲座从方法论上来说，实际上就是小学学到的基本方法。但是方法非常重要，近代理性主义的开拓者笛卡尔，在《谈谈方法》这本书里面说，“最有价值的知识，就是关于方法的知识”。所以我想以高度概括的方式来谈一谈中美变局下的日本外交，对华外交。

　　我想分三个方面来谈，这三个方面也是我们从小学里面学会的，那就是：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是什么，就是发现问题;为什么，就是分析问题;怎么办，就是解决问题。

　　1949年后中美关系的三次转折

　　首先谈“是什么”，如何认识中美关系的变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美关系经历了三次转折。按照黑格尔的观点，就是经历了“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也就是敌对——友好——复归敌对。第一次转折的敌对，是中国不愿意和美国携手。第二次转折的友好，是因为尼克松执政以后对华政策发生了显著变化，中国顺应了美国的转变。而第三次转折，则是美国不愿意和中国携手。我扼要地讲一下这三次转折。

　　第一次，杜鲁门当时试图实行“楔子战略”。所谓“楔子战略”就是离间中苏关系。因为，美国认为毛泽东有可能成为铁托，中国和苏联之间是存在矛盾的。当时杜鲁门这个判断是不错的。杜鲁门后来的艾森豪威尔的判断也没有大错。问题是1949年年底毛泽东访问苏联，1950年2月份中国、苏联签署了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按照毛泽东的说法是，我们和苏联联手。那么这一次，美国原先想和中国好，想拉拢中国的意图，因为中国“一边倒”表态、倒向苏联，没有成功。

　　在这以后美国长期对华遏制，一直到尼克松上台以后的1960年代末，美国进行全球战略调整，它的对华政策才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呢?根据现在解密的档案，我们可以了解当时很多的情况。1967年美国情报官员得出结论，中国的主要敌人是苏联而不是美国。1967年尼克松在《外交》杂志上发表了《越战后的亚洲》，强调美国不应当把中国永远排斥在国际大家庭之外。这个时候就发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更加重要的是什么呢?1969年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向尼克松提出了构建新的全球战略的建议。什么建议呢?就是以欧洲为重点，以亚洲为侧翼，以中东为咽喉。根据这个建议，尼克松大幅调整了对亚洲的政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发表关岛讲话，要求日本等国家更好地承担起自身的防卫责任。2.中途岛讲话，要求从越南撤兵。3.转变对华政策。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我们发现什么呢?中国依然高举反美的旗帜，最明显的就是1970年5月20日毛泽东发表声明，“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这就是著名的5·20声明，主要的背景是柬埔寨发生了推翻西哈努克的政变。1970年“5·20声明”是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但是1971年，在日本的名古屋举行了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 “乒乓外交”开始。毛泽东最后实际上主导了这项工作，为什么呢?(关于背景原因)可能有些年纪轻的朋友不太熟悉，年龄稍微大一点的都知道，1971年在名古屋举行的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美国有一个运动员叫库恩，他也是嬉皮士，头发留得很长，没有赶上美国的车，就上了中国的车子。庄则栋跟他交流，和他交换了礼物。那个时候和美国人接触可是大事情，而后的一份报告就到了毛泽东的桌子上。我们领导人说要把美国人民和他们政策的制定者区分开来，跟他们一个乒乓球运动员交流一下有什么关系呢?毛泽东最后是怎么看的呢?毛泽东最后批示说，庄则栋这个人不仅懂打乒乓球，还懂外交，很不错。他批示，邀请美国乒乓球运动员访问中国。美国乒乓球运动员访问中国，是政治访问，可以说和体育基本没有关系。因为，美国乒乓球运动员的水平，说实在话，上海虹口区随便找一支球队都可以战胜他们。我们都知道，尼克松访华之后，中美关系就开始逐步改善。因此，我们任何问题都不仅要看到表面，还要看到里面。这是第二次，双方那个时候彼此都不想为敌，所以美国提出、中国顺应，顺水推舟，最后关系逐渐改善了。我们要知道，中美关系的改善不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这我特别要强调一下。不是说在毛泽东的时候始终是对抗，不是那么回事。中美关系在毛泽东的时候已经开始改善。尼克松访华是1972年2月22号到28号，对我们提出的基本要求是，“不卑不亢，待之以礼”，要求对美国人持这种态度，尽管我们根本碰不到美国人。尼克松访华的时候，我们都被关在学校里面，都不准出去。

尼克松访华

　　1979年 1月1号，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国正式建交，对中国其他各个方面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第一个影响就是和台湾关系的改善。我本来还想好了，如果有屏幕显示，我还专门用手机准备好了一首歌，《英雄小八路》里面的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因为今天正好是六一儿童节——关键不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首少先队的队歌，是《英雄小八路》这部片子里面的主题曲或者插曲。《英雄小八路》讲的不是打鬼子的故事，讲的是8·23炮击金门——1958年8月23号炮击金门，正式对台湾开炮。这次开炮把一个很有名的人物给炸死了，他是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吉星文。吉星文是卢沟桥事变中29军下面的一个团长——按照我们自己的说法，是他打响了全面抗战的第一枪——在1958年炮击金门的时候被炸死。1979年中美建交以后，大陆方面正式宣布停止对金门的炮击。不然的话，在这以前，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到春节，广播里面总会播出：我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部队，奉命在春节期间停止对金门、马祖、大担、二担等岛屿的炮击。停止炮击，以示关怀。我不打炮，我不炮轰你，这是我对你的关怀。1979年因为和美国关系的改善，我们取得了一个非常好的国际环境，一个非常好的条件，什么条件?1978年12月18号到22号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非常高兴和非常激动地说了一句话：“美国支持中国改革开放”。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中国“改革开放”不可或缺的前提。因为，我们的“改革开放”既不是对非洲开放，也不是对拉美开放，实际上就是对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开放。这是我要强调的第一点。

　　第二点，美国为什么要和中国搞好关系?包括支持中国改革开放，包括接受中国加入WTO?美国不是慈善家，尼克松改善对华关系，他也不是慈善家，而是因为他注意到中国把苏联作为头号敌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要联华反苏——这才是美国的用意。美国支持中国改革开放、加入WTO，主要的目的和用意是什么?就是使中国通过经济的市场化，实现政治的民主化。把中国纳入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然后使中国走向美国所希望的那种民主政治的道路。为什么?因为市场经济有一个必要的前提，那就是必须法治化。市场经济强调竞争，竞争必须要有规则，这个规则就是法律。否则，整个乱成一锅粥，不可能有真正的市场化。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温家宝总理以前反复强调的，以前有些党和国家领导人反复强调的，如果政治改革不推进、不进行的话，经济改革到一定程度是进行不下去的。这句话是有深刻含义的。从市场经济化，然后法治化，最后走向政治民主，这是美国设想好的。说白了，实际上美国人真的是不了解中国，相比起来，日本人对中国的了解远远胜过美国人。我为什么说美国人不了解中国?就在中美建交以后，1979年3月30号，邓小平就发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讲话，在这个重要讲话里面提出了什么观点呢?提出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我们知道不知道美国的用意?当然知道，当时邓小平已经明确告诉美国，你想都不用想，社会主义道路、共产党的领导、马克思主义，这些我们必定会坚持。美国还抱着这种幻想。到现在美国回过头来，承认当年的对华政策失败了。现在他们才达成这个共识，前几年只是有争议，有的说失败，有的说也不能说失败。这是第二次。

　　第三次，奥巴马2009年“重返亚太”和2012年“战略再平衡”。我为什么不把特朗普放进去呢?因为特朗普和奥巴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遏制中国，只是他们的方式和手段不一样，是策略上的差异，而不是战略上的差异。所以我只分成三次，而不分成四次，理由就在这里。奥巴马为什么要实施战略再平衡?根据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知道世界上的老大都是希望战略格局平衡、整个世界平衡。比方说，以前德国希望维持欧洲的平衡，俾斯麦采取的外交方法是什么呢?基本的政策就是广泛结盟，和张三、李四、阿狗、阿猫都结盟：你要打张三，那是我的兄弟，你要打李四，他是我的伙伴，你要打王五，我是他的哥们。谁都不能打，你打谁都是向我叫板——是用这种方式。英国是反过来的，英国采取的方法是不结盟，和德国相反。我们都知道，英国曾经长期奉行所谓的“光荣孤立政策”。光荣孤立政策是什么意思呢?不是闭关锁国。日不落帝国、大殖民帝国，怎么可能闭关锁国?它所谓的光荣孤立政策，就是不和任何国家结盟。这是它的方式。有一句话，很多人是抽掉了背景来谈，说“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没有友谊”，很多人都津津乐道。实际上，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就是当年迪斯雷里他们提出光荣孤立政策以后，遭到有些人的反对，他们便为自己的光荣孤立政策辩解：我们为什么不和其他国家结盟?因为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友谊，是这个意思。

　　战略再平衡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很简单，就是为了遏制中国。重返亚太为什么是在2009年?我看到有关材料报告——我主要看日本方面的——日本方面注意到，中国在2008年军事实力有明显的提升，同时有四艘先进的驱逐舰下水。这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日本吃不住了，所以美国说要重返亚太，然后再提出要实施再平衡战略。所谓的再平衡，就像英国实行光荣孤立政策一样。英国实行光荣孤立政策，不结盟，然后如果整个世界天平发生倾斜，它这个砝码就放在翘起的一头。按照丘吉尔的说法，“我们始终是做困难的工作”。这就是光荣孤立政策。

　　反过来我们看美国的再平衡战略，一样的道理。它认为西太平洋格局失衡了，所以它要把这个砝码加上去。按照当时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的说法，所谓的再平衡战略主要就是四点：第一，加强美军的投入;第二，加强美军的存在;第三，加强美军和盟军的关系;第四，稳定亚太局势。稳定亚太局势就是再平衡战略的最终目标。所以奥巴马之后，特朗普是沿着这条线继续遏制中国，只不过他的手段不同。

　　日本对华政策中的经济中心主义

　　与之相应，在美国三次对华政策的转折和转变里，日本的对华政策奉行的是什么?其实日本的对华政策是一以贯之的，始终是以经济作为中心，以维护日本的民族国家利益为最终目标。

　　有一个词大家都很熟悉，叫“日本右翼”;所谓的日本右翼就是民族主义者。很多人认为日本右翼是坏人，这个说法是值得商榷的，而且肯定是片面的，为什么呢?日本自民党的干事长二阶俊博就是典型的右翼，但是他是主张对华友好的，可以说是亲华的。为什么说日本对华政策始终贯穿的就是经济中心主义?从1950年代看到今天，我扼要地进行一些扫描。

　　第一，旧金山和会中国没有参加，苏联参加了没有签约。为什么海峡两岸都没有参加旧金山和会呢?主要也是涉及香港。当时美国支持台湾国民党政权参加旧金山和会，英国支持中国大陆政权参加旧金山和会，英国为什么支持大陆政权呢?它拥护共产党?当然不是，主要就是担心1949年以后中国顺势把香港给收回，这个对它来说损失很大。最后怎么办?美国的杜勒斯和英国的外交大臣莫里森两个人最后达成一个妥协，对海峡两岸都不邀请，因此两岸都没有参加旧金山和会。苏联是参加了和会，但是没有签约;参加会议的有52个国家，有三个国家没有签约：一个是苏联，一个是波兰，一个是捷克。所以旧金山和会完了以后，美国要求日本和台湾签署一个和约，作为旧金山和约的补充。开始的时候吉田茂是不干的，吉田茂公开表述非常清楚，说：现在究竟是承认大陆政权还是台湾政权?这个自主权日本自己掌握，现在这个问题还要很慎重地进行考虑，我现在考虑的是什么问题呢?我考虑的是先在上海建立贸易代表处。这是吉田茂的看法，首先想着做生意。而后在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美国不断在各方面遏制中国，西方国家都在遏制中国，但是日本和中国关系怎么样呢?日本和中国在1950年代签了四次民间贸易协议，依然和中国做生意，政经分离。政治和经济分离是日本当时贯彻的基本原则。到了1960年代，又进一步从民间贸易协定上升为半官方的，廖承志和高碕达之助两个人在1962年签了一个“LT贸易”，L就是“廖”发音的首字母，T就是“高”的日语发音首字母。5年期满以后，又改称“MT贸易”(备忘录贸易)。MT贸易和LT贸易有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呢?时间不同，LT贸易是五年为期，MT贸易是一年为期。也就是说，中国要走一步看一步，为什么呢?主要看佐藤荣作的表现。第二个不同，是MT贸易说是贸易，其实已经成为双方沟通接触、进行邦交正常化谈判的一个重要通道。第三个不同，从原先的民间开始升格为官方。比方说，中方以前是“廖承志驻东京贸易办事处”，日方是“高碕达之助驻北京贸易事务所”，都是以个人的名字命名。从那以后直接就用地名，用官方的名字：“中国驻东京贸易事务所”和“日本驻北京贸易事务所”。这是三个方面的不同。

　　之后，双方逐渐开始酝酿向邦交正常化转变，在1970年代事先邦交正常化，之后签署和平友好条约，进入蜜月期。为什么是在70年代?我们从时间上看一下就知道，1972年2月尼克松访华，9月田中角荣访华;1979年1月1号中美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之前中国和日本签署了《和平友好条约》,1978年10月份生效。值得注意的是，1972年2月22号到28号尼克松访华，之后不到一个月，3月17号，在日本东京港区一个料亭，田中角荣和他的几个哥们专门举行秘密聚会，发表了几点意见：1.如果我当首相的话，会立即着手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2.这个问题国内有很多人有不同的意见，我们不讨论了，等我们干完以后，你们该怎么讨论就自己讨论;3.我要发挥首相的领导力，不要按部就班——先是外务省的局长，然后是外务省次官……最后首相去签个字——我不这样干，我直接去。我们都知道，后来他获得了中国方面关于邦交正常化的草案文本以后，就说“我访问北京”，不到一个礼拜就访华了。田中角荣为什么这么干?很重要的一点是日本被美国坑了。原先说好的——佐藤荣作和尼克松约定的——在对华关系问题上，要互通信息。结果美国人耍了日本。这在日本叫“越顶外交”。佐藤荣作接到尼克松访华的消息，是在公开宣布之前的5分钟。5分钟后尼克松正式发表他将要访华的电视讲话。

　　关于《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署，本来1972年邦交正常化以后应该马上着手进行《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谈判，马上就签约的，结果一拖就拖了六年。为什么拖了六年?有内外两方面因素。第一，中国国内的因素是，当时中国党内在批周恩来的“投降主义外交路线”，认为这个外交路线不对，缺乏斗争精神。我是听当时担任周恩来和日本方面进行谈判的翻译周斌亲口说的。周恩来总理当时也做了一些检讨。对外方面，中国要求《中日和平友好条约》里要加入一个“反对霸权主义”的条款，日本人死活不干。中国要加入反霸权主义的条款，意思很清楚，就是联手反霸(反苏),就像我们和美国关系改善以后提出,“中美两国反对霸权主义和任何试图建立霸权主义的努力”。当时这个指向是非常明确的。如果学习历史，了解这些，反过来再看习主席和普京总统发表的联合声明，里面也有这么一句话“反对霸权主义”，你就知道这是指向谁了。

　　当时，美国是发挥了很重要作用的。因为，反霸权条款使双方陷入僵局之后，美国总统卡特专门派了他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访问中国和日本，对日本说：赶紧和中国签《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有什么关系?你怕什么?你怕苏联?没关系。后来由宫泽喜一提出来四个附加条件，包括中日两国不针对任何第三国，中日两国不是建立军事同盟，不仅在远东地区，在世界任何地方反对霸权主义，等等。把“反霸权”的含义稀释了以后，签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然后，中日之间就进入了蜜月。我们知道，那个时候荧屏上电视机上放的都是日本剧，不是像现在的抗日神剧。

　　进入蜜月期以后有一个转折，在1980年代中期。蜜月期真正结束是什么时候?很多人说是因为中曾根康弘参拜靖国神社，然后中日关系开始转折，其实不是。很多人都知道中曾根康弘是第一个以首相的公职身份参拜靖国神社的。其实，中曾根康弘是非常亲华的一个人，他专门写了一封信给胡耀邦，提出了他参拜靖国神社的目的，并表示他以后不再参拜靖国神社。之所以狠批中曾根康弘，是有政治背景的。我就只说一句，中曾根康弘和胡耀邦关系非常好，他跟身边的人说：我不能再给胡耀邦增加压力。胡耀邦去世以后，中曾根康弘还专门发了唁电。胡耀邦90周年诞辰的时候，中曾根康弘这么大年纪，还专门跑到中国，跑到江西共青城农场栽了90颗树。

中曾根康弘

　　今天的中日关系是不冷不热，我是指最近这一两年。日本始终贯穿着一条经济为主的路线。小泉执政时期，实际上大家知道，是“政冷经热”。“经”在以前从来没有“冷”过，但是前两年已经开始冷，接下去可能真要冷了。总之，中美关系的三次转折直接影响日本对华政策，不过日本对华关系是以经济为中心，但是也在逐渐趋向于冷淡。

　　日本重视日美关系的原因

　　日本为什么如此重视日美关系?我认为，我们观察国际问题需要有一个基本的视野，这个基本视野就是要从三个角度去观察问题：第一个是国际政治因素，第二个是历史文化因素，第三个是地缘政治因素。不仅是看中日关系问题，谈和美国的关系问题，我们看任何国际问题，包括印巴关系、中东问题，都是要从这三个方面看。

　　第一，国际政治因素。首先要说到战后《旧金山和约》。按理说，和约就是维护地区和平的基本保障。朝鲜金正恩为什么一再进行核试验?按照日本自民党原副总裁高村正彦的说法，金正恩是向美国送去一封一封情书：我希望跟你好，我们签署和约，最好建立外交关系。但美国不理他。旧金山和约对日本有什么影响?因为两个主要对日参战国没有签署《旧金山和约》，一个是苏联，一个是中国。所以，为日本的国家安全提供保障的是什么呢?是和《旧金山和约》几乎同时签署的《日美安保条约》。《日美安保条约》是给予日本国家安全的保障。这一点我们必须了解。

　　第二，历史文化因素。有一个词大家很熟悉，叫“和魂洋才”。“和魂”是什么呢?有人说“和魂”就是武士道;不是，“和魂”和武士道不是一回事。武士道是什么?武士道是武士的价值规范。武士道的精神来源，第一是从儒教学到了忠君，第二是从神道学到了爱国，第三是从佛教学到了生死一如。因为，佛教强调六道轮回，生生死死不断轮回。概括说就是这三个方面。而“和魂”是“以强者为师，与强者”为伍。我举一个例子，公元663年，中国和日本打了一仗，叫白江之战(又叫白江村之战)。那个时候的日本当然被中国打得稀里哗啦。日本发现中国厉害，于是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派遣唐使向中国学习。之前日本也派遣唐使，遣唐使总共派了18批。但是，真正向中国诚心诚意学习的遣唐使，是第7批到第10批，开始于白江之战之后。那么，结束于什么时候?结束于750年，也就是安史之乱时期，那时候唐朝已经衰落了，所以就不认认真真学了。到894年的时候派都不派了，遣唐使的派遣就终止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呢?日本人认为，只要使民族和国家强大，没有什么不可以变的。中国的鸦片战争使日本感到极大的震惊：泱泱大国中国居然被英国打败，什么问题?什么情况?然后日本就开始认真研究、分析，最后他们找到了答案。什么答案?他们认为英国能够打败中国，主要就是因为英国的政治制度先进，所以掀起了学习英国的热潮。我的导师山室信一专门写过一本书叫《法制官僚的时代》，副标题是“国家的设计和知的历程”。日本提出，应该学英国。最初主张学习英国的，一个是一万日元纸币上有他头像的福泽谕吉，还有一个叫小野梓。后来，其他人觉得还是不应该学英国，还是应该学法国，代表人物是被称为“自由民权运动参谋长”的中江兆民。最后日本根据“影子首相”井上毅的建议，学了德国。日本整个宪法体制是仿效德国建立起来的。

　　主要学习德国两点，也是最关键的两点。第一是“主权归一”，所有的权力归于天皇，集于天皇一身。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知道，明治维新的本质就是一场政变。由一些中下级“草莽武士”发动的这场政变，最后逼迫幕府交出权力，“大政奉还”。你不奉还大政，萨摩藩和长州藩两个强藩就会把你幕府推翻。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很重要，他被认为是“日本千年政治史第一人”，叫坂本龙马。他提出了八条建议，第一条就是大政奉还。不还也不行，还了以后，将军的命还可以保住，不然命都可能保不住。明治维新开始时，天皇只是还不满16周岁的小孩子，有什么雄才伟略?而日本是一个等级制的国家，底下这些“草莽武士”要发号施令，谁听他们的?他们算老几呀?!怎么办呢?拉大旗做虎皮，挟天子自重。这就是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权力都归于天皇的原因。明治宪法第11条规定，天皇是日本军队的统帅。但天皇不可能自己去治理军队，指挥打仗。所以，军令部总长、参谋总长等便可以发号施令。你要干涉他们的权力，他们便说你是“干犯统帅权”。因为，他们是代天皇在行使权力。“干犯统帅权”就是干涉侵犯天皇的权力。第二，如果预算在国会通不过，执行上年度预算。什么意思?我们知道国会最主要的权力是什么?最主要的是两项权力，第一就是预算审批权，第二才是立法权。预算审批权更加关键。世界上的宪法学家都认为，国会这两项权力，比较而言恐怕预算审批权的权重更大一点。掌握了预算审批权，如果其他的党派撂挑子不通过预算，那就解散议会重新大选，我怕你怎么着?所以日本历史上，比如甲午战争之前，一些藩阀要求增加军费，但是一些民党，就是一些政党的人不干，吵到后来国会解散，重新大选，但是预算可以执行上年度的，就是制约国会的权力。

　　所以，我们应该看到什么叫“和魂”。日本人认为，只要对他们国家强大有利的，什么东西都可以变。天皇制都可以变，还有什么不可以变?我们经常把“和魂洋才”和“中体西用”进行类比，认为两者是一类的。我们的教科书和很多专著都提到，在西方势力东渐的时候，东方这边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提出了应对方式。中国提出了“中体西用”，日本提出了“和魂洋才”。其实，我认为两者有本质差别。“中体西用”强调的是“体”不能变，也就是主流意识形态不能变，一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四项基本原则不可改变，四项基本原则必须坚持的。而“西用”，如电脑、手机、芯片我们是需要的，而且是很欢迎的，但美国的民主、自由、平等这些东西我们不接受，我们要走具有中国特色的道路。必须强调，历史文化因素对于日本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第三，就是地缘政治因素。所谓地缘政治因素是什么呢?就是和国家安全有关端地理环境。日本处在什么位置?大家看一下地图就知道，日本处在中国和苏联(现在的俄罗斯)之间，也就是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这两个大国跟它又有历史恩怨，又有领土争端。所以，日本除了依靠美日同盟，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必须强化美日同盟。而且日本在战后也进行了深刻反思，认为日本当年之所以战败，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日本不认为是因为发动了侵略战争，而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国家战略犯了致命的错误。日本作为一个岛国，一个海洋国家，理应和海上强国建立良好的关系，当年日本却发动太平洋战争，去向世界第一、第二号海军强国叫板，主动挑战，而且还带上一个“海上马车夫”荷兰。1941年12月1号，日本御前会议决定“对美英荷开战”，直接要人家把自己打回原形。所以，现在日本痛定思痛，肠子都悔青了。否则我们都知道，日本的版图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满洲国”、朝鲜、台湾都是属于日本的。

　　因为中俄两国把日本夹在当中，所以日本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怕中俄两国联手。中国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就是在2005年第二次台海危机的时候，美国和日本建立了“2+2”即防长+外长的“安全协商机制”，是在2005年2月建立的。在这之后不到半年，中俄举行了代号“和平使命2005”的首次军演。美国方面，副国务卿阿米蒂奇当时就说了，日美同盟可以解决台海问题，可以保护台湾，保护日本。我们中国和俄罗斯举行这个军演，就是针锋相对。当时，日本媒体上铺天盖地进行报道，有一个著名的军事评论家叫锻冶俊树，就在日本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长篇文章，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就是《警惕中俄军事同盟复苏的威胁》。我还专门把这篇文章复印了下来。

　　以上说的，就是日本要靠近美国的三个重要因素。问题是，现在有所转变，现在日本也强调强化日美同盟，但是它打着自己的小九九。2013年，日本在它的防卫白皮书里明确提出了“独立强军”的路线。它现在强调强化日美同盟，其实是“独立强军”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手段或者说一个幌子。因为，现在日本是依靠美国增强它的军力。既然美国你要让我强大起来，当好你的助手，那么我细胳膊细腿恐怕不行。我必须也要练得壮实一些。我的装备也要好一点。也就是说，实际上是打着“强化日美同盟”的幌子，走“独立强军”的路线。美国也清楚日本的想法，可美国没有办法。因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原先的小兄弟，现在也不大听美国的招呼。这次6月份本来要召开G7峰会的，但默克尔说请假，走不开：“我这边工作还很忙，不去”。而且默克尔跟特朗普好几次怼来怼去，特朗普都发火了：你们靠着美军呢，北大西洋公约组织90%的军费都是我们出的。我们保护你们，你们还对我们说这说那?!说“90%”是夸张了，但是根据我看到的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说法，北大西洋公约组织73%的钱是美国出的。因为美国指使不了它们，所以美国准备打造亚太版的北约，就是强化日美同盟，用它来承担一些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职能。日本当然也看得很清楚，它通过新安保法案，安倍也说了，主要就是为了应对中国在南海的行动和做法。

　　日本为什么重视日美关系?归纳起来有着以上三个主要因素。但是现在它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有一点我们必须明确，那就是，一个稳定的日美同盟和一个走独立强军路线的强大的日本，哪个对中国更加有害?这个我们如果搞清楚了，我想答案是明确的。

　　中国如何应对日本的举动

　　最后我想说一下，中国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我认为，主要应该注意四个方面：

　　第一，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说：安倍对美国是“政治盲从”。但我认为，日本对美国从来没有盲从，日本对美国充其量只是服从，但并不盲从。例如，1949年11月根据美国提议，西方国家秘密成立了一个“输出管制统筹委员会”。因为建在巴黎，所以简称“巴黎统筹委员会”，总共有17个正式成员国，日本后来也是成员国之一。但日本和中国签署了4次“民间贸易协定”。

　　第二，我们知道，日本人对美国的心态是很复杂的。1.一方面他们感激美国，比如佩里叩关，1854年结束日本的锁国，日本感谢佩里，又是给他建塑像，又是给他建纪念馆，又是给他造公园。同时，日本又挨了美国的原子弹。所以日本人对美国的心态是很复杂的。2.日本近代后一直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从近代到今天依然如此。一条是“脱亚入欧”，是以福泽谕吉为代表的。还有一条是“东亚一体”，不能说以谁为代表，但冈仓天心的思想比较有代表性。东亚一体后来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就是主张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然后臭名昭著。日本现在也不大有人公开提“东亚一体”，提“东亚一体”基本上没有好果子吃。例如，鸠山由纪夫提出建立“东亚共同体”，然后就下台了。

　　但是，实际上对日本有些举措，我们还是能够明显看出这两种思想路线的影响依然存在。譬如，日本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就极力主张和中国搞好关系。其实，他极力主张和中国搞好关系的另外一面，就是希望东亚国家团结。另外，反华的日本人对美国有什么好感吗?未见得。反华的很多人其实同时是反美的，在很多方面体现出来。这是我们要注意的，即日本始终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我们需要做什么呢?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样对中国是有利的。我们不要说，一个旅馆里面出现了一个对华不友好的，然后我们举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阿狗阿猫说了一句对中国不利的话，黑中国的话，然后我们这边又是外交部发言人谴责，又是官媒口诛笔伐。我个人认为，这么做其实对我们未必有利。因为，我们有些做法也伤了一些主张对中国友好的人的心。我们知道，安倍2014年11月10号和习主席会面，为什么那次APEC会议上习主席最后和安倍会面?我们内部的宣传口径中有一点说法，就是我们不能伤了那些主张对中国友好的人的心。包括福田康夫，包括二阶俊博，等等。

　　第三个我们应该注意的是，邦交正常化以后，中日关系的定位在不断下调。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最先提出的中日关系定位是什么?是“中日关系四原则”——“和平友好、平等互利、长期稳定”，中国方面提出这三原则，后来中曾根康弘加一个原则叫“相互信赖”，就变成了四原则。1989年政治风波以后，西方国家联手抵制中国，我们把日本也看成西方国家，西方阵营里首先访问中国的领导人就是海部俊树，他是在任的领导。海部俊树访问中国并且发表了一个讲话，提出要建立“世界中的日中关系”，就是在很多国际问题、国际事务中，双方要互通信息，进行沟通交流。到了2006年10月份，安倍晋三访问中国，日本提出了建立“战略互惠关系”，这个比“世界中的日中关系”已经降了一格，更不用说和“中日关系四原则”比。现在是什么情况呢?现在是“互为协作伙伴，互不构成威胁”。之前的“战略互惠关系”，是总体战略方面我们彼此做的事情要对对方有利，具体问题上可能不见得做得到彼此互惠。现在的定位是“互为协作伙伴，互不构成威胁”。生意归生意做，不要在防卫方面构成威胁。也就是说，我们和日本的关系也是任何国家外交的两个方面，一个是经贸方面互为协作伙伴，另外一个就是防卫方面互不构成威胁。

　　那么，如何互不构成威胁呢?首先，中国和日本现在陷入了所谓的“安全困境”，彼此视对方为威胁。但是，中日之间真的彼此对对方构成威胁吗?我认为不是那么回事。从本质上来说，中国威胁不了日本，日本也威胁不了中国。2013年钓鱼岛事件很紧张的时候，我们军内有的鹰派将军说，日本惯于搞偷袭，年内可能开战。但是我们要知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日本还能扛着三八大盖、端着歪把子机枪侵略中国吗?中国是有战略核武器的核大国!日本敢侵犯中国?如果日本侵犯中国，按照《联合国宪章》第53条、第77条、第107条的规定，中国可以马上进行武力反击，不需要经过联合国安理会讨论，谁的同意都不需要，这是联合国宪章(那三条被称为“敌国条款”，赋予了成员国反击敌对国家侵略的自卫权)的明确规定。如果日本敢对中国发动什么像珍珠港事件那样的偷袭，对不起，中国一发常规导弹就可以打瘫半个日本。为什么这么说?要知道，在日本九州岛的南部鹿儿岛县的南部，有一个町叫喜入町，那儿有一个“喜入石油基地”，是全世界最大的石油储运基地。日本大批能源都是从外面过来的，外面过来以后进入这个地区，然后再分散到其他各个地方。打这个地方，就是我说的一发常规导弹打瘫半个日本。反过来，中国会主动进攻日本吗?且不说我们“不挑事，不怕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等等，我们中国不会主动去进攻日本。假设中国主动进攻日本，比如收回钓鱼岛——因为钓鱼岛被日本实际控制，会产生什么结果呢?美国已经在钓鱼岛问题上明确表态，“钓鱼岛适用于日美安保条约第五条”。第五条规定，一旦日本遭到攻击，美国要尽盟国的义务。也就是说，美国把钓鱼岛遭到攻击，等同于日本本土遭到攻击，美国要出手。中国是不是可能以美日同盟为对手打一场战争?我认为不可能。

　　日本一直在渲染，把中国作为威胁。譬如2019年日本防卫白皮书，第一次将中国列为它国家安全的头号威胁。但我们不要看媒体上怎么说。客观来说，中日关系从来没有糟糕到像前几年媒体上成天喊打喊杀那种程度。中央、外交部、中宣部都有过明确指示，对涉日问题不要充满火药味，不要认为什么事情都是针对中国，不要干扰中央的大局。但反日始终是“政治正确”，因为日本侵略过中国，深仇大恨嘛。所以媒体上充满反日的声音。我是一个以研究日本史为业的人，经常有人告诉我日本侵略过中国，总是使我哭笑不得。难道我连这点常识都不具备吗?!

　　我们更应该知道这一点：一方面，日本强化美日同盟，比如2015年4月，安倍在美国国会参众两院的演说，题目是“迈向希望的同盟”，特别强调，“过去以死相搏的对手，现在成了心灵沟通的朋友”。另一方面，中日两国互不构成威胁，也很难真正构成威胁。双方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不仅是和日本，和其他地方实际上也是一样。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战争形态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

　　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性变化。按照俄罗斯军事理论家斯里普琴科的观点，世界现在已经进入了“第六代战争”时期。他是用兵器作为标志的：第一代战争是冷兵器;第二代战争是火器;第三代战争是有膛线的枪炮;第四代战争是坦克飞机，就是一战以后;第五代战争是二战时出现的核武器;第六代战争就是电子信息，作战方式是精确制导、远程打击。后来，斯里普琴科又写了一本书《非接触战争》。现代战争就是精确制导、远程打击。现在的导弹对攻，按照某个教授在媒体上的说法，“中国导弹世界第一”，“我们和它对攻”，导弹对攻是什么后果?你耍耍嘴皮子可以，但想想看，是美国敢这么干，还是中国敢这么干?没有那么简单。认识到这一点，我认为，至少我们不要给他们去制造中国“好战”的借口。

　　最后，逆全球化这种现象不是在疫情以后才发生，在这之前已经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处理中日关系?当今世贸组织已经逐渐边缘化了，世界已经进入了经贸4.0时代，出现了四个大的自由贸易圈。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1.0时代是高筑关税壁垒，保护民族经济。2.0时代是建立关税总同盟和世界贸易组织。3.0时代是建立区域性的自由贸易圈，实现经济区域化。4.0时代就是实现跨地区、跨大洋的关税互惠乃至零关税。4.0时代，现在有四个大的自由贸易圈，我们看看中国和日本在这四大自由贸易圈里的位置。第一个是“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就是CPTPP。美国退出以后，日本从“副班长”升为“班长”，这个已经开始全面实施，有很多商品都是零关税。第二个是“日本与欧盟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也已经正式全面实施了。日本已经加入两个了。第三个和日本没有关系，是“美欧双边自由贸易协定”(TTIP)，前年夏天美国和欧盟已经发表了声明，表示要推进。第四个是中国参与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本来是16个国家，东盟10国再加上中国、日本、韩国，以及印度、新西兰、澳大利亚。现在印度已经明确表示不干、不玩、退出。印度退出，日本也不想玩了，反正它已经有两个自由贸易圈。所以我们就看一下，中国只加入了一个，日本是两个已经全面启动，中国加入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现在还在谈，原先我知道总共17章，到去年谈成了7章，现在还不知道谈到什么程度。我认为，按现在这种局势，要谈成基本上也是遥遥无期，不黄掉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因此，我认为，在这方面如果我们不想把门关起来的话，要搭上日本的经贸关系，而且日本始终是强调经济中心主义。如果我们要“借船出海”，就要妥善处理好和日本的经贸关系。那涉及什么问题呢?在钓鱼岛事件以后，日本已经开始缩减对华投资规模，缩小在华日本企业的范围。出现这种情况除了政治因素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的劳动力成本和土地成本的升高。之前，一些日本企业要退出，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容易。这边不是茶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后来日本三个企业组织，一个是“经团联”(经营团体联盟)，一个是“日商”(日本商工会议所)，一个是“同友会”(经济同友会)。这三个最主要的企业组织的头头脑脑到中国来，我们的媒体报道说，日本方面提出要求中国改善投资环境。但我知道按照日本媒体的报道，除了这个要求外，三个经济组织来还要求中国为日本企业的缩资、撤资和企业的撤回提供方便。“不要拉着我不让我走”。可以说，这次疫情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是有助推作用。因为，日本政府已经明确宣布，拿出2435亿日元来帮助企业撤离中国，理由讲起来很好听，意思是“鸡蛋要放在不同的篮子”。因为“疫情对于日本的教训”。但日本在这方面早已经出现动向，从个人要求“缩”到企业组织要求“缩”，现在日本政府直接出面要求“缩”。我们如何处理好这些关系，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希望和日本能够有很好的经贸关系。2018年5月李克强总理访问日本的时候，在日本《朝日新闻》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让中日友好事业再启航”。什么叫“再启航”?就是希望能够回到当年的蜜月时期。尽管我们知道根本回不去，但是我们希望还是能够加强经贸方面的合作。

　　最后，我们应该妥善处理好美国留下的历史问题和领土问题。实际上，靖国神社的问题本质牵连着东京审判的问题，而东京审判是美国人搞的，钓鱼岛问题也是美国人搞的，也是美国人故意模糊主权归属。日本防卫大学前校长五百旗头真在《选择》杂志说了这么句话——包括本人在内，我们这些还算是比较有头脑的人都很清楚，都赞同这种说法。五百旗头真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美国为了自身的战略需要，生怕东亚国家团结，把它排挤出这个地区。所以，在东亚国家之间适度制造一些摩擦，符合美国利益”。中国总是有人说美国人不重视历史，美国人在历史问题上从来不谴责日本。实际上，美国知道“历史问题”的价值，美国很清楚。靖国神社问题也好，东京审判史观也好，都是美国人搞的。如果美国人出来说句话，日本人马上就不吭声了。安倍在2013年12月26号去参拜靖国神社，美国奥巴马政府马上表示“很失望”，后来安倍就没有再去参拜。他是惧怕中国吗?客观地说，是因为美国人发话了，他不想得罪美国人。

　　小结

　　以上我比较概要的首先谈了“是什么”，即中美关系的三次转折，以及日本一以贯之的经济中心主义。第二个谈了“为什么”，即日本人为什么重视日美关系。不是日本被打趴下了它就服了。不是。主要是有国际政治，历史文化，地缘政治三方面因素。同时指出，现在日本强调“日美同盟”和当年强调“日美同盟”的含义有所不同。那个时候只是希望得到美国的保护，现在则还想走“独立强军”之路，同时又以防万一，避免和周边两个大国发生摩擦。最后谈了“怎么办”，即如何应对。我认为，应该注意四个方面：第一，要知道日本对美国是“服从”但不“盲从”，所以要善于寻找和发现矛盾;第二，要知道日本近代后的两条路线斗争——“脱亚入欧”和“东亚一体”，所以不要干那种使“东亚一体”毁于一旦，把日本往美国那边推的事情;第三，中日关系定调不断下降，现在是“互不构成威胁，互为协作伙伴”。在我看来，军事上的冲突很难发生。所以，归根结底是如何在经贸方面“互为协作伙伴”做文章。这也是我对如何处理中日关系的最终结论，谢谢!

　　【问答】

　　提问：您对中日韩贸易协定的谈判前景怎么看?

　　冯玮：我不看好。为什么呢?原先中日韩贸易协定在谈的时候，美国横插一杠子。因为美国横插一杠子，这个事情就黄了。原先美国要拉日本加入TPP。目的就是为了制衡中国。可以说，中日韩自由贸易区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太可能了。因为，日本和韩国跟着美国走。例如这次G7峰会，美国除了拉俄罗斯以外，还拉了韩国、澳大利亚、印度入群，目的是想联手对付中国。

　　提问：日韩关系的现状怎么样?

　　冯玮：日本和韩国的关系关键在什么地方呢?日本要教训一下韩国，特别是文在寅上台以后，他比较左。日本本来就已经很恼火了，又是历史问题，又是赔偿问题，没完没了，原先已经说好了，你要反悔，所以日本要敲他一下，在高科技方面拿捏韩国。韩国是经不起日本拿捏的。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个事情又悄悄平息下来。韩国也是美国的小兄弟，到老大哥那边哭诉，然后美国人出来(对日本)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欺负人家小兄弟。这个事情就完了。

　　提问：能不能谈谈日台关系?

　　冯玮：日台关系要谈的话就要谈很长时间，我专门写过论文，就这个问题进行过研究。现在来说，首先日本的立场，之前当然也是跟着美国人走，为了邦交正常化放弃台湾，和大陆建立关系。最近这些年，日本和台湾的关系在不断强化，但是我们因为这两年不想和日本过于对立、到处树敌，很多高科技的东西还要靠日本，因此像刚开始说的，对很多负面的信息我们甚至不报道。

　　大家注意到没有，中日关系方面，前几年我们曾经宣扬，“没有祖国你什么都不是”，“爱国不需要理由”。我就提出过建议。我说，我们要防止极端民族主义——那是给“中国威胁论”提供理论依据。因为民族主义分成两种，一种是传统民族主义，强调的是民族认同，例如中国以前强调我们56个民族是一家，都是炎黄子孙，都是龙的传人，这就是传统民族主义。另一种是极端民族主义，就是主张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日本神风特攻队出发时的誓词：“我们七生报国，效忠天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极端民族主义的体现。

　　所以，我提出千万不要进行极端民族主义的宣传。因为，日本有过这种历史的教训，世界各国也警惕日本，这样宣传的话对中国是不利的，人家更认为中国是“威胁”。美国前副国务卿理查德·阿米蒂奇在接受日本《读卖新闻》采访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当然我并不赞同他这种观点，我只是把信息告诉大家——说今天的中国很像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第一是“一君万民”的极端民族主义高扬，第二是过于悬殊的贫富差距。我们知道，日本当年发动战争，主要就是因为这两大原因，所以战后美国修理日本也主要针对这两个方面。

　　提问：日本会配合美国对华制裁吗?特别是科技方面?

　　冯玮：我想，毫无疑问，日本不会冲在前面，但是日本绝不会违背美国的意志。这方面，日本和美国的关系还是非常密切的。现在美国的做法也非常有利于日本找到借口。美国怎么说的呢?在出口管制针对的领域内，但凡有美国因素，用美国的机器制造出来的元器件，包括用美国的零部件组装的产品，等等，都不得给中国。日本和美国的联系非常密切，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双方已经联合进行精确制导导弹的研发，直到今天双方的联系更加密切。所以日本完全会以这个为借口：我是想卖给你，但是不行啊，美国人不同意啊。

　　提问：现在的状况，是否表示日本的经济中心主义也会有很大的变化?那么对于中国经济的不利影响会有多大?

　　冯玮：日本的经济中心主义始终强调怎么做对它有利。现在逆全球化，想使中国逐渐被孤立的背景下，日本会选择怎么做呢?首先我们要知道，日本组建CPTPP本身就是一种“去中国化”的努力。因为，CPTPP实际上是按照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日本的技术和资金比较优越，而其他的像越南、马来西亚、墨西哥等这些国家劳动力市场比较宽裕、比较优越，土地成本比较低。日本在之前大量产品生产都已经向越南转移，近几年对外投资最大的目的地国就是东南亚国家，特别是越南。所以，经济中心主义不见得一定要加强和中国的经济联系，可能是松驰和中国的经济联系。更何况，中国在2012年以后，劳动人口已经是负增长，劳动成本越来越高，土地成本越来越高，日本已经开始进行产业转移了，而且产业结构一直在进行着梯次转移：从原先的沿海城市上海这些地方转向内地，再从中国内地转向东南亚，日本现在走的就是这种路径。当然，有些产业还是不会走的，比如汽车工业，日本不会轻易放弃中国。因为，汽车工业在中国生产、在中国销售，成本就要低很多，如果跑到其他国家，跑到柬埔寨、跑到越南，本身市场就有问题。所以结论就是一句话：日本搞经济中心主义，不一定是要和中国加强经济联系的经济中心主义。

　　提问：如果未来中美对抗加剧，美国日本等西方国家有没有与中国全面脱钩走向冷战的趋势?

　　冯玮：首先，什么叫冷战?冷战就是非武力全面对抗，这是我们必须要明确的。就这个意义来说，冷战是成立的，中国和美国现在绝不仅仅是贸易方面的对抗，已经开始全面展开对抗，这是第一点。第二，有人经常用当年的苏联作为例子进行类比，我认为这个是没有可比性的，最大的没有可比性是两个方面。一是当年苏联有一个军事集团“华约”，和“北约”对抗;二是当年的苏联和美国，存在两个世界市场，经济上是分离的，是隔绝的。但是现在不同。一是现在中国没有什么军事盟国，当然，理论上中国唯一的一个盟国是朝鲜，我们和朝鲜的军事同盟要到2021年结束(也可能再继续延长20年——编者注)。二是我们应该清楚，现在美国和中国在经济上是犬牙交错，是非常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正因为联系在一起，所以切割起来会非常痛，对中国来说非常痛，很多人说对美国也不利，没错。但是我要说，我们往往不会像日本人那样比较精细地看问题。所谓比较精细地看问题，就是要明白为什么议会里面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议员代表不同阶层的利益?中国人的利益并不是完全一致的，美国人也一样，不同美国人的利益也是有所不同的。就拿现在来说，有的人说到香港问题，说香港那边有华尔街的势力，有金融资本，有美国很多跨国企业，等等。没错，但是我们要知道特朗普政权、蓬佩奥他们这些人究竟代表谁的利益?为什么特朗普一天到晚上推特?因为他根本掌控不了美国的舆论，CNN(美国有线电视网)也好，纽约时报也好，华盛顿邮报也好，这些媒体有哪些帮他说话?美国的精英阶层大都是跟他对着干的。他未必是华尔街利益的代表，他是民粹的代表。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明确，也就是说，华尔街利益受损，并不意味着美国决策层受到打击，特朗普们的利益受到打击。

　　我们要知道，特朗普为什么能够当选?他提出“用美国货、雇美国人”含义是什么?因为，原先奥巴马搞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对美国工人不利，为什么这么说?TPP是实行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日本、美国是资金技术优势，越南、墨西哥、马来西亚是劳动力、土地成本优势。“我们二一添作五，一起合作，各自发挥自己的优势”，这就叫“比较优势”。但问题是，这样一搞，美国把企业都搬到马来西亚、搬到越南去，在那里建厂，利用那里的劳动力，美国的工人要失业，造成产业空洞化。所以特朗普一句话“雇美国人”，一下子得到广泛的民意支持，这是问题的关键。反过来说，他是不受华尔街跨国企业老板待见的。

　　提问：能简述今天中国与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的主旋律有什么不同吗?

　　冯玮：我不能对两者进行类比，我只能说上世纪30年代日本是什么情况，确实是一君万民的极端民族主义高扬，拥戴天皇，为什么呢?一些日本激进分子要进行“革命”，进行所谓的“昭和维新”，包括5·15政变、2·26政变，都是高举拥护天皇的旗帜，要发动政变。他们痛恨那些权贵、财阀;特别是5·15政变，当时那些年轻的军人，在法庭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老百姓在卖儿卖女，那些权贵都忙着倒卖黄金美钞。我们当然要把他们干掉，我们要把昭和维新的火炬点燃”，所以得到了民众的广泛支持。

　　贫富悬殊是导致日本发动战争的重要原因。因此，战后美国怎么修理日本的呢?第一，把天皇请下神坛，让他发表一个所谓的“人间宣言”，说他不是神。然后美国通过日本宪法，剥夺天皇所有的权力。第二，进行战后经济民主化的三大改革，第一项改革是解散财阀，第二项改革是农地改革，第三项改革是颁布劳动法。也就是提高工农的地位，降低资本家的地位，以此减少贫富悬殊。

　　我们不能拿现在中国和1930年代的日本相比。我可以说一点，习主席为什么说要“不忘初心”?怎么理解?习主席说，让人民过上好日子，人民群众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按照我的理解，习主席这句话的内在含义是什么?“不忘初心”就是不要忘了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党徽是由什么构成的?是由镰刀和锤子构成的，也就是说我们应该代表广大工农利益的，这是一点;第二点，我们国旗上的四颗小星代表什么?代表中国传统的四个阶级，就是士农工商。但是1949年以后，这个顺序不是士农工商。排在第一位的是工人阶级，排在第二位的是农民阶级，然后才是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最后是民族资产阶级。改革开放以后什么情况?工人和农民大量成了社会的底层，工人大量成了下岗工人，。岗就是失业，大量农民成了农民工。所以说，“不忘初心”就是如何更好地代表工农的利益，使工农生活得到提高。贫富悬殊也是当今社会矛盾尖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提问：关于“和魂”，您归纳为向强者学习，跟着强者走。这是您自己建立的观点吗?有没有持相同观点的日本学者?

　　冯玮：关于“和魂”这个观点，以及我刚才所说的所有观点，都是我个人的观点。有没有日本学者持相同的“和魂”观点?有很多问题，日本都习以为常。我说，日本所谓的“和魂”是日本始终以强者为师，与强者为伍。这个观点恐怕没有任何日本学者会否定、会反驳。

　　关于武士道，我也专门写过一些东西，进行过研究。我到日本留学的时候，我原先是准备研究日本武士道的，后来我的导师拿出了新渡户稻造的一本小册子，叫《武士道》。他说，你拿回去看一下。我看了以后，他问我，“你觉得你能比他写得更好吗?”我怎么说呢，中国人还是比较谦虚的，我就说那肯定做不到。然后我的导师就说，你既然做不到，还是换个题目吧，所以我后来就换了别的题目。

　　提问：请您分析下一步中日关系，日本是紧跟美国调整与中国关系，还是会走出不受中美脱钩影响的独立行情?

　　冯玮：日本肯定走不出独立行情，这是肯定的。日本跟着美国走，我说，是服从，不会盲从。例如日本和美国的贸易谈判，日本要走经济中心主义，在经济方面始终维护自己的利益。在战后，日本在经贸方面和美国的摩擦不断，从以前的纺织品贸易摩擦、汽车贸易摩擦、电子产品和芯片，一直到广场协议、货币升值，等等，一直吵到今天都从来没有停过。贸易方面，特朗普要求日本跟美国签双边协议，“就我跟你两家”，日本希望搞多边协议，所以日美两方还是有矛盾的。麻生太郎作为财务大臣，作为副首相，和美国人进行有关谈判的时候，也憋不住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但是，日本经贸方面会脱离美国向中国靠拢吗?我认为不可能。

　　另一方面，为什么我刚才特别强调，日本始终存在着“东亚一体”和“脱亚入欧”两种路线?因为，日本人在心底里，在根子上对西方人也是很不满的，不满西方人看不起有色人种。拿最近一件事情来说，在3月初的G7财长会议上，日本的财长麻生太郎提出，现在世界疫情这么严重，我们是不是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结果马上被西方财长抢话了，意大利财长就说，“那是你们的事情”。言下之意，“那是你们黄种人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

　　说实在话，媒体上有很多网民的言论，包括有些媒体的言论，恕我直言，真的是不堪入目，有很多纯属胡说八道。我们经常警告美国、提醒美国，“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警告日本，“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家有傻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人家那么多的智囊，都是只会拍马屁，不是智囊，是酒囊吗?比如安倍这几年把日本经济搞得不错，不是因为安倍有能力，最主要是他对一些智囊用得好。对安倍几个智囊我还是熟悉的，有的我还认识。安倍的几个智囊真的有水平。包括美国智库成员，我也接触过，还是有头脑的。像特朗普，我们老说他是生意人，其实没那么简单。要正确认识特朗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要轻敌，还是要多寻找问题。

　　所以我一开始就谈了，我们要有问题导向意识，我们从小学开始学如何有问题意识，怎么现在谁怎么说就是怎么回事呢?我作为一个教师，在课堂上也是再三要求同学们要学会独立思考。比如我要求他们看媒体的报道，不仅要看它说什么，而且要看它没说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就像我们看文献和人家的专著一样，除了要看它说什么，还要看它没说什么。因为，没说的东西往往更有价值。比如文献、别人的专著，没说的，往往就是“学术空白点”。

　　提问：日本民间对中国怎么看?

　　冯玮：我们应该注意到，日本民间对中国是普遍没有好感的。我们可以看一个调查数据。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时候，日本民众对中国有好感的，占了70%到80%。到21世纪初小泉执政的时候，根据日本《朝日新闻》和中国社科院日本所的联合调查，大概对中国友好的和不友好的各占13%到15%左右，62%到63%是既不友好，也无反感，怎么都行，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最近几年，日本对华表示不信任，不友好的，占了80%以上。日本民间对中国观感是不友好的，而且因为媒体的渲染，日本确实有不少人认为中国对它有威胁。如何改变这种状况，是应该得到研究的课题。因为，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中日关系的根基在民间”。

 　　(本文为6月1日“共识国际讲坛”冯玮教授讲座的文字整理稿，冯教授任教于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已经作者审定)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因为今天正好是儿童节，选择这个日子来做这个讲座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还是要保持儿童的这份纯真。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讲真话，我们小学学课文的时候就学到“说谎的孩子”，“狼来了”，那时候就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的道理，这个道理直到现在习主席又再次强调。我们知道习主席强调要避免陷入“三个陷阱”：一个是塔西佗陷阱，一个是修昔底德陷阱，一个是中等收入陷阱。

　　什么叫修昔底德陷阱?就是避免中美关系陷入彼此的对抗，一个后起的大国和一个原有大国之间的对抗。什么是中等收入陷阱?根据国际社会的认识，如果说GDP达到年人均3000美元，之后长期停滞不前，这就是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那么什么叫塔西佗陷阱?塔西佗是古罗马的历史学家，他提出，如果政府丧失了公信力，以后说什么老百姓都不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塔西佗陷阱。这是不是和“狼来了”，“说谎的孩子”这个原理是一样的呢?另外，以前我们也学习过“盲人摸象”的课文、读过“刻舟求剑”的故事。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毛泽东主席所说的，“不要以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看问题”。原理都是一样的。我想小时候学到的这些东西，我们现在依然可以用，这就叫“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现在日本对华态度的真实情况如何

　　我们今天谈中美关系变局下的日本的对华外交。首先，我们应该注意到最近有关日本的报道并不多，而且大都是比较正面的。当然，也有一些反面的。反面的都是比较被动的。例如，5月25号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针对“中美间对立，日本采取怎样的立场”这个问题做的表示。我们没有全部播发这个消息，我们只是在外交部发言人被问到安倍首相25号记者会上说，“现在疫情就是从中国向全世界扩散的，这是事实”，赵立坚反驳，说安倍这是“政治盲从”，只谈了这一点。实际上，5月25号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针对记者提出的“中美间对立，日本采取怎样的立场”这个问题，总共做了四点表示：第一，“疫情是从中国向全世界扩散的，是事实”;第二，日本作为美国的盟国，在维护基本人权、法治方面和美国有相同的立场。日本将这方面的问题作为国际性的课题对待;第三，他提出希望中国对地区的和平、安定、繁荣采取负责任的应对方式;第四，面对全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疫情，以自由、透明、迅速的方式共享信息和认知，是相当重要的。我们可以看到安倍的讲话明显是在贬斥中国。

　　其次，我们知道，自从全国人大关于港版国家安全法的决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关于建立健全香港特别行政区维护国家安全的法律制度和执行机制的决定》)颁布以后，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四个国家就发表了联合声明。欧盟27国也发表了联合声明，我们的媒体有没有报道说日本也发表了声明呢?没有报道。但是，实际上日本也发表了声明。日本外务省发表声明，对中国全国人大通过关于“港版国家安全法”的决定表示高度关注。不仅如此，日本外务省的次官秋叶刚男还召见了中国驻日本的大使孔铉佑，向孔大使表明了日本的两点立场：第一，中国全国人大表决通过的涉港国安决定，引发国际社会和香港市民的深刻忧虑。香港局势因此发生变化，日本对此表示关注和忧虑。第二，香港和日本有着紧密的经济联系和人员交流，是日本非常重要的伙伴。希望香港在一国两制下维持自由开放的体制，走民主安定的发展道路，是日本一贯的立场。在听取了孔铉佑大使关于香港问题事关中国国家安全的解释以后，秋叶刚男又再次重申了日本方面的立场。

　　再者，我们在官方的微博上，央媒的官方微博上，都专门转发了日本共同社的报道。说日本内阁官房长官在记者会上重申，对习近平主席访日一事，正在进行协调，表示将其作为向国内外展示日中两国对地区和国际社会面临的课题，共同担负起责任的机会。这一想法不会改变。但是事实上后面一条与之相关的信息我们就没有报，而日本的媒体都刊登了。在5月29号，日本自由民主党外交部会和外交调查会针对香港问题，拟定了一份决议，从自由和民主的角度对中国进行批评，而且要求政府重新考虑邀请习近平主席以国宾的身份对日本进行访问。外交部会的部会长中山泰秀把这份决议交给了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他表示“诚挚接受”，“诚挚接受”的日语意思，不是说接受他们的意见和要求，而是说会予以认真的考虑。

　　观察日本对华外交的方法

　　如果说“中美变局下日本的对华外交”，从日本最近的动向来看，很显然，像记者提出的，中国和美国现在激烈对抗，日本站哪头，安倍提出的四点意见，毫无疑问是站在美国那一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今天的讲座岂不是就此结束呢?当然不是那么简单。我觉得我们又要回到之前说到的，还是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小学学习的时候都学什么东西呢?小学第一是学问题意识，比如学过瓦特的故事，瓦特看到他母亲烧水产生了一个疑问，水壶盖为什么会顶起来?就是这个水壶盖会顶起来，使他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使他最后成为了工业革命者。诸如此类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例如，阿基米德为什么能够发现浮力原理?就是因为他洗澡的时候身体浸到浴缸里面，水溢出来了。他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水会溢出来?小学语文是学习如何概括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小学数学是学习如何通过公式定理处理一个一个的问题。实际上，这种思路对我们今天依然是适用的。我今天的讲座从方法论上来说，实际上就是小学学到的基本方法。但是方法非常重要，近代理性主义的开拓者笛卡尔，在《谈谈方法》这本书里面说，“最有价值的知识，就是关于方法的知识”。所以我想以高度概括的方式来谈一谈中美变局下的日本外交，对华外交。

　　我想分三个方面来谈，这三个方面也是我们从小学里面学会的，那就是：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是什么，就是发现问题;为什么，就是分析问题;怎么办，就是解决问题。

　　1949年后中美关系的三次转折

　　首先谈“是什么”，如何认识中美关系的变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美关系经历了三次转折。按照黑格尔的观点，就是经历了“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也就是敌对——友好——复归敌对。第一次转折的敌对，是中国不愿意和美国携手。第二次转折的友好，是因为尼克松执政以后对华政策发生了显著变化，中国顺应了美国的转变。而第三次转折，则是美国不愿意和中国携手。我扼要地讲一下这三次转折。

　　第一次，杜鲁门当时试图实行“楔子战略”。所谓“楔子战略”就是离间中苏关系。因为，美国认为毛泽东有可能成为铁托，中国和苏联之间是存在矛盾的。当时杜鲁门这个判断是不错的。杜鲁门后来的艾森豪威尔的判断也没有大错。问题是1949年年底毛泽东访问苏联，1950年2月份中国、苏联签署了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按照毛泽东的说法是，我们和苏联联手。那么这一次，美国原先想和中国好，想拉拢中国的意图，因为中国“一边倒”表态、倒向苏联，没有成功。

　　在这以后美国长期对华遏制，一直到尼克松上台以后的1960年代末，美国进行全球战略调整，它的对华政策才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呢?根据现在解密的档案，我们可以了解当时很多的情况。1967年美国情报官员得出结论，中国的主要敌人是苏联而不是美国。1967年尼克松在《外交》杂志上发表了《越战后的亚洲》，强调美国不应当把中国永远排斥在国际大家庭之外。这个时候就发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更加重要的是什么呢?1969年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向尼克松提出了构建新的全球战略的建议。什么建议呢?就是以欧洲为重点，以亚洲为侧翼，以中东为咽喉。根据这个建议，尼克松大幅调整了对亚洲的政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发表关岛讲话，要求日本等国家更好地承担起自身的防卫责任。2.中途岛讲话，要求从越南撤兵。3.转变对华政策。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我们发现什么呢?中国依然高举反美的旗帜，最明显的就是1970年5月20日毛泽东发表声明，“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这就是著名的5·20声明，主要的背景是柬埔寨发生了推翻西哈努克的政变。1970年“5·20声明”是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但是1971年，在日本的名古屋举行了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 “乒乓外交”开始。毛泽东最后实际上主导了这项工作，为什么呢?(关于背景原因)可能有些年纪轻的朋友不太熟悉，年龄稍微大一点的都知道，1971年在名古屋举行的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美国有一个运动员叫库恩，他也是嬉皮士，头发留得很长，没有赶上美国的车，就上了中国的车子。庄则栋跟他交流，和他交换了礼物。那个时候和美国人接触可是大事情，而后的一份报告就到了毛泽东的桌子上。我们领导人说要把美国人民和他们政策的制定者区分开来，跟他们一个乒乓球运动员交流一下有什么关系呢?毛泽东最后是怎么看的呢?毛泽东最后批示说，庄则栋这个人不仅懂打乒乓球，还懂外交，很不错。他批示，邀请美国乒乓球运动员访问中国。美国乒乓球运动员访问中国，是政治访问，可以说和体育基本没有关系。因为，美国乒乓球运动员的水平，说实在话，上海虹口区随便找一支球队都可以战胜他们。我们都知道，尼克松访华之后，中美关系就开始逐步改善。因此，我们任何问题都不仅要看到表面，还要看到里面。这是第二次，双方那个时候彼此都不想为敌，所以美国提出、中国顺应，顺水推舟，最后关系逐渐改善了。我们要知道，中美关系的改善不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这我特别要强调一下。不是说在毛泽东的时候始终是对抗，不是那么回事。中美关系在毛泽东的时候已经开始改善。尼克松访华是1972年2月22号到28号，对我们提出的基本要求是，“不卑不亢，待之以礼”，要求对美国人持这种态度，尽管我们根本碰不到美国人。尼克松访华的时候，我们都被关在学校里面，都不准出去。

尼克松访华

　　1979年 1月1号，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国正式建交，对中国其他各个方面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第一个影响就是和台湾关系的改善。我本来还想好了，如果有屏幕显示，我还专门用手机准备好了一首歌，《英雄小八路》里面的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因为今天正好是六一儿童节——关键不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首少先队的队歌，是《英雄小八路》这部片子里面的主题曲或者插曲。《英雄小八路》讲的不是打鬼子的故事，讲的是8·23炮击金门——1958年8月23号炮击金门，正式对台湾开炮。这次开炮把一个很有名的人物给炸死了，他是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吉星文。吉星文是卢沟桥事变中29军下面的一个团长——按照我们自己的说法，是他打响了全面抗战的第一枪——在1958年炮击金门的时候被炸死。1979年中美建交以后，大陆方面正式宣布停止对金门的炮击。不然的话，在这以前，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到春节，广播里面总会播出：我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部队，奉命在春节期间停止对金门、马祖、大担、二担等岛屿的炮击。停止炮击，以示关怀。我不打炮，我不炮轰你，这是我对你的关怀。1979年因为和美国关系的改善，我们取得了一个非常好的国际环境，一个非常好的条件，什么条件?1978年12月18号到22号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非常高兴和非常激动地说了一句话：“美国支持中国改革开放”。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中国“改革开放”不可或缺的前提。因为，我们的“改革开放”既不是对非洲开放，也不是对拉美开放，实际上就是对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开放。这是我要强调的第一点。

　　第二点，美国为什么要和中国搞好关系?包括支持中国改革开放，包括接受中国加入WTO?美国不是慈善家，尼克松改善对华关系，他也不是慈善家，而是因为他注意到中国把苏联作为头号敌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要联华反苏——这才是美国的用意。美国支持中国改革开放、加入WTO，主要的目的和用意是什么?就是使中国通过经济的市场化，实现政治的民主化。把中国纳入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然后使中国走向美国所希望的那种民主政治的道路。为什么?因为市场经济有一个必要的前提，那就是必须法治化。市场经济强调竞争，竞争必须要有规则，这个规则就是法律。否则，整个乱成一锅粥，不可能有真正的市场化。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温家宝总理以前反复强调的，以前有些党和国家领导人反复强调的，如果政治改革不推进、不进行的话，经济改革到一定程度是进行不下去的。这句话是有深刻含义的。从市场经济化，然后法治化，最后走向政治民主，这是美国设想好的。说白了，实际上美国人真的是不了解中国，相比起来，日本人对中国的了解远远胜过美国人。我为什么说美国人不了解中国?就在中美建交以后，1979年3月30号，邓小平就发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讲话，在这个重要讲话里面提出了什么观点呢?提出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我们知道不知道美国的用意?当然知道，当时邓小平已经明确告诉美国，你想都不用想，社会主义道路、共产党的领导、马克思主义，这些我们必定会坚持。美国还抱着这种幻想。到现在美国回过头来，承认当年的对华政策失败了。现在他们才达成这个共识，前几年只是有争议，有的说失败，有的说也不能说失败。这是第二次。

　　第三次，奥巴马2009年“重返亚太”和2012年“战略再平衡”。我为什么不把特朗普放进去呢?因为特朗普和奥巴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遏制中国，只是他们的方式和手段不一样，是策略上的差异，而不是战略上的差异。所以我只分成三次，而不分成四次，理由就在这里。奥巴马为什么要实施战略再平衡?根据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知道世界上的老大都是希望战略格局平衡、整个世界平衡。比方说，以前德国希望维持欧洲的平衡，俾斯麦采取的外交方法是什么呢?基本的政策就是广泛结盟，和张三、李四、阿狗、阿猫都结盟：你要打张三，那是我的兄弟，你要打李四，他是我的伙伴，你要打王五，我是他的哥们。谁都不能打，你打谁都是向我叫板——是用这种方式。英国是反过来的，英国采取的方法是不结盟，和德国相反。我们都知道，英国曾经长期奉行所谓的“光荣孤立政策”。光荣孤立政策是什么意思呢?不是闭关锁国。日不落帝国、大殖民帝国，怎么可能闭关锁国?它所谓的光荣孤立政策，就是不和任何国家结盟。这是它的方式。有一句话，很多人是抽掉了背景来谈，说“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没有友谊”，很多人都津津乐道。实际上，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就是当年迪斯雷里他们提出光荣孤立政策以后，遭到有些人的反对，他们便为自己的光荣孤立政策辩解：我们为什么不和其他国家结盟?因为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友谊，是这个意思。

　　战略再平衡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很简单，就是为了遏制中国。重返亚太为什么是在2009年?我看到有关材料报告——我主要看日本方面的——日本方面注意到，中国在2008年军事实力有明显的提升，同时有四艘先进的驱逐舰下水。这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日本吃不住了，所以美国说要重返亚太，然后再提出要实施再平衡战略。所谓的再平衡，就像英国实行光荣孤立政策一样。英国实行光荣孤立政策，不结盟，然后如果整个世界天平发生倾斜，它这个砝码就放在翘起的一头。按照丘吉尔的说法，“我们始终是做困难的工作”。这就是光荣孤立政策。

　　反过来我们看美国的再平衡战略，一样的道理。它认为西太平洋格局失衡了，所以它要把这个砝码加上去。按照当时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的说法，所谓的再平衡战略主要就是四点：第一，加强美军的投入;第二，加强美军的存在;第三，加强美军和盟军的关系;第四，稳定亚太局势。稳定亚太局势就是再平衡战略的最终目标。所以奥巴马之后，特朗普是沿着这条线继续遏制中国，只不过他的手段不同。

　　日本对华政策中的经济中心主义

　　与之相应，在美国三次对华政策的转折和转变里，日本的对华政策奉行的是什么?其实日本的对华政策是一以贯之的，始终是以经济作为中心，以维护日本的民族国家利益为最终目标。

　　有一个词大家都很熟悉，叫“日本右翼”;所谓的日本右翼就是民族主义者。很多人认为日本右翼是坏人，这个说法是值得商榷的，而且肯定是片面的，为什么呢?日本自民党的干事长二阶俊博就是典型的右翼，但是他是主张对华友好的，可以说是亲华的。为什么说日本对华政策始终贯穿的就是经济中心主义?从1950年代看到今天，我扼要地进行一些扫描。

　　第一，旧金山和会中国没有参加，苏联参加了没有签约。为什么海峡两岸都没有参加旧金山和会呢?主要也是涉及香港。当时美国支持台湾国民党政权参加旧金山和会，英国支持中国大陆政权参加旧金山和会，英国为什么支持大陆政权呢?它拥护共产党?当然不是，主要就是担心1949年以后中国顺势把香港给收回，这个对它来说损失很大。最后怎么办?美国的杜勒斯和英国的外交大臣莫里森两个人最后达成一个妥协，对海峡两岸都不邀请，因此两岸都没有参加旧金山和会。苏联是参加了和会，但是没有签约;参加会议的有52个国家，有三个国家没有签约：一个是苏联，一个是波兰，一个是捷克。所以旧金山和会完了以后，美国要求日本和台湾签署一个和约，作为旧金山和约的补充。开始的时候吉田茂是不干的，吉田茂公开表述非常清楚，说：现在究竟是承认大陆政权还是台湾政权?这个自主权日本自己掌握，现在这个问题还要很慎重地进行考虑，我现在考虑的是什么问题呢?我考虑的是先在上海建立贸易代表处。这是吉田茂的看法，首先想着做生意。而后在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美国不断在各方面遏制中国，西方国家都在遏制中国，但是日本和中国关系怎么样呢?日本和中国在1950年代签了四次民间贸易协议，依然和中国做生意，政经分离。政治和经济分离是日本当时贯彻的基本原则。到了1960年代，又进一步从民间贸易协定上升为半官方的，廖承志和高碕达之助两个人在1962年签了一个“LT贸易”，L就是“廖”发音的首字母，T就是“高”的日语发音首字母。5年期满以后，又改称“MT贸易”(备忘录贸易)。MT贸易和LT贸易有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呢?时间不同，LT贸易是五年为期，MT贸易是一年为期。也就是说，中国要走一步看一步，为什么呢?主要看佐藤荣作的表现。第二个不同，是MT贸易说是贸易，其实已经成为双方沟通接触、进行邦交正常化谈判的一个重要通道。第三个不同，从原先的民间开始升格为官方。比方说，中方以前是“廖承志驻东京贸易办事处”，日方是“高碕达之助驻北京贸易事务所”，都是以个人的名字命名。从那以后直接就用地名，用官方的名字：“中国驻东京贸易事务所”和“日本驻北京贸易事务所”。这是三个方面的不同。

　　之后，双方逐渐开始酝酿向邦交正常化转变，在1970年代事先邦交正常化，之后签署和平友好条约，进入蜜月期。为什么是在70年代?我们从时间上看一下就知道，1972年2月尼克松访华，9月田中角荣访华;1979年1月1号中美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之前中国和日本签署了《和平友好条约》,1978年10月份生效。值得注意的是，1972年2月22号到28号尼克松访华，之后不到一个月，3月17号，在日本东京港区一个料亭，田中角荣和他的几个哥们专门举行秘密聚会，发表了几点意见：1.如果我当首相的话，会立即着手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2.这个问题国内有很多人有不同的意见，我们不讨论了，等我们干完以后，你们该怎么讨论就自己讨论;3.我要发挥首相的领导力，不要按部就班——先是外务省的局长，然后是外务省次官……最后首相去签个字——我不这样干，我直接去。我们都知道，后来他获得了中国方面关于邦交正常化的草案文本以后，就说“我访问北京”，不到一个礼拜就访华了。田中角荣为什么这么干?很重要的一点是日本被美国坑了。原先说好的——佐藤荣作和尼克松约定的——在对华关系问题上，要互通信息。结果美国人耍了日本。这在日本叫“越顶外交”。佐藤荣作接到尼克松访华的消息，是在公开宣布之前的5分钟。5分钟后尼克松正式发表他将要访华的电视讲话。

　　关于《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署，本来1972年邦交正常化以后应该马上着手进行《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谈判，马上就签约的，结果一拖就拖了六年。为什么拖了六年?有内外两方面因素。第一，中国国内的因素是，当时中国党内在批周恩来的“投降主义外交路线”，认为这个外交路线不对，缺乏斗争精神。我是听当时担任周恩来和日本方面进行谈判的翻译周斌亲口说的。周恩来总理当时也做了一些检讨。对外方面，中国要求《中日和平友好条约》里要加入一个“反对霸权主义”的条款，日本人死活不干。中国要加入反霸权主义的条款，意思很清楚，就是联手反霸(反苏),就像我们和美国关系改善以后提出,“中美两国反对霸权主义和任何试图建立霸权主义的努力”。当时这个指向是非常明确的。如果学习历史，了解这些，反过来再看习主席和普京总统发表的联合声明，里面也有这么一句话“反对霸权主义”，你就知道这是指向谁了。

　　当时，美国是发挥了很重要作用的。因为，反霸权条款使双方陷入僵局之后，美国总统卡特专门派了他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访问中国和日本，对日本说：赶紧和中国签《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有什么关系?你怕什么?你怕苏联?没关系。后来由宫泽喜一提出来四个附加条件，包括中日两国不针对任何第三国，中日两国不是建立军事同盟，不仅在远东地区，在世界任何地方反对霸权主义，等等。把“反霸权”的含义稀释了以后，签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然后，中日之间就进入了蜜月。我们知道，那个时候荧屏上电视机上放的都是日本剧，不是像现在的抗日神剧。

　　进入蜜月期以后有一个转折，在1980年代中期。蜜月期真正结束是什么时候?很多人说是因为中曾根康弘参拜靖国神社，然后中日关系开始转折，其实不是。很多人都知道中曾根康弘是第一个以首相的公职身份参拜靖国神社的。其实，中曾根康弘是非常亲华的一个人，他专门写了一封信给胡耀邦，提出了他参拜靖国神社的目的，并表示他以后不再参拜靖国神社。之所以狠批中曾根康弘，是有政治背景的。我就只说一句，中曾根康弘和胡耀邦关系非常好，他跟身边的人说：我不能再给胡耀邦增加压力。胡耀邦去世以后，中曾根康弘还专门发了唁电。胡耀邦90周年诞辰的时候，中曾根康弘这么大年纪，还专门跑到中国，跑到江西共青城农场栽了90颗树。

中曾根康弘

　　今天的中日关系是不冷不热，我是指最近这一两年。日本始终贯穿着一条经济为主的路线。小泉执政时期，实际上大家知道，是“政冷经热”。“经”在以前从来没有“冷”过，但是前两年已经开始冷，接下去可能真要冷了。总之，中美关系的三次转折直接影响日本对华政策，不过日本对华关系是以经济为中心，但是也在逐渐趋向于冷淡。

　　日本重视日美关系的原因

　　日本为什么如此重视日美关系?我认为，我们观察国际问题需要有一个基本的视野，这个基本视野就是要从三个角度去观察问题：第一个是国际政治因素，第二个是历史文化因素，第三个是地缘政治因素。不仅是看中日关系问题，谈和美国的关系问题，我们看任何国际问题，包括印巴关系、中东问题，都是要从这三个方面看。

　　第一，国际政治因素。首先要说到战后《旧金山和约》。按理说，和约就是维护地区和平的基本保障。朝鲜金正恩为什么一再进行核试验?按照日本自民党原副总裁高村正彦的说法，金正恩是向美国送去一封一封情书：我希望跟你好，我们签署和约，最好建立外交关系。但美国不理他。旧金山和约对日本有什么影响?因为两个主要对日参战国没有签署《旧金山和约》，一个是苏联，一个是中国。所以，为日本的国家安全提供保障的是什么呢?是和《旧金山和约》几乎同时签署的《日美安保条约》。《日美安保条约》是给予日本国家安全的保障。这一点我们必须了解。

　　第二，历史文化因素。有一个词大家很熟悉，叫“和魂洋才”。“和魂”是什么呢?有人说“和魂”就是武士道;不是，“和魂”和武士道不是一回事。武士道是什么?武士道是武士的价值规范。武士道的精神来源，第一是从儒教学到了忠君，第二是从神道学到了爱国，第三是从佛教学到了生死一如。因为，佛教强调六道轮回，生生死死不断轮回。概括说就是这三个方面。而“和魂”是“以强者为师，与强者”为伍。我举一个例子，公元663年，中国和日本打了一仗，叫白江之战(又叫白江村之战)。那个时候的日本当然被中国打得稀里哗啦。日本发现中国厉害，于是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派遣唐使向中国学习。之前日本也派遣唐使，遣唐使总共派了18批。但是，真正向中国诚心诚意学习的遣唐使，是第7批到第10批，开始于白江之战之后。那么，结束于什么时候?结束于750年，也就是安史之乱时期，那时候唐朝已经衰落了，所以就不认认真真学了。到894年的时候派都不派了，遣唐使的派遣就终止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呢?日本人认为，只要使民族和国家强大，没有什么不可以变的。中国的鸦片战争使日本感到极大的震惊：泱泱大国中国居然被英国打败，什么问题?什么情况?然后日本就开始认真研究、分析，最后他们找到了答案。什么答案?他们认为英国能够打败中国，主要就是因为英国的政治制度先进，所以掀起了学习英国的热潮。我的导师山室信一专门写过一本书叫《法制官僚的时代》，副标题是“国家的设计和知的历程”。日本提出，应该学英国。最初主张学习英国的，一个是一万日元纸币上有他头像的福泽谕吉，还有一个叫小野梓。后来，其他人觉得还是不应该学英国，还是应该学法国，代表人物是被称为“自由民权运动参谋长”的中江兆民。最后日本根据“影子首相”井上毅的建议，学了德国。日本整个宪法体制是仿效德国建立起来的。

　　主要学习德国两点，也是最关键的两点。第一是“主权归一”，所有的权力归于天皇，集于天皇一身。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知道，明治维新的本质就是一场政变。由一些中下级“草莽武士”发动的这场政变，最后逼迫幕府交出权力，“大政奉还”。你不奉还大政，萨摩藩和长州藩两个强藩就会把你幕府推翻。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很重要，他被认为是“日本千年政治史第一人”，叫坂本龙马。他提出了八条建议，第一条就是大政奉还。不还也不行，还了以后，将军的命还可以保住，不然命都可能保不住。明治维新开始时，天皇只是还不满16周岁的小孩子，有什么雄才伟略?而日本是一个等级制的国家，底下这些“草莽武士”要发号施令，谁听他们的?他们算老几呀?!怎么办呢?拉大旗做虎皮，挟天子自重。这就是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权力都归于天皇的原因。明治宪法第11条规定，天皇是日本军队的统帅。但天皇不可能自己去治理军队，指挥打仗。所以，军令部总长、参谋总长等便可以发号施令。你要干涉他们的权力，他们便说你是“干犯统帅权”。因为，他们是代天皇在行使权力。“干犯统帅权”就是干涉侵犯天皇的权力。第二，如果预算在国会通不过，执行上年度预算。什么意思?我们知道国会最主要的权力是什么?最主要的是两项权力，第一就是预算审批权，第二才是立法权。预算审批权更加关键。世界上的宪法学家都认为，国会这两项权力，比较而言恐怕预算审批权的权重更大一点。掌握了预算审批权，如果其他的党派撂挑子不通过预算，那就解散议会重新大选，我怕你怎么着?所以日本历史上，比如甲午战争之前，一些藩阀要求增加军费，但是一些民党，就是一些政党的人不干，吵到后来国会解散，重新大选，但是预算可以执行上年度的，就是制约国会的权力。

　　所以，我们应该看到什么叫“和魂”。日本人认为，只要对他们国家强大有利的，什么东西都可以变。天皇制都可以变，还有什么不可以变?我们经常把“和魂洋才”和“中体西用”进行类比，认为两者是一类的。我们的教科书和很多专著都提到，在西方势力东渐的时候，东方这边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提出了应对方式。中国提出了“中体西用”，日本提出了“和魂洋才”。其实，我认为两者有本质差别。“中体西用”强调的是“体”不能变，也就是主流意识形态不能变，一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四项基本原则不可改变，四项基本原则必须坚持的。而“西用”，如电脑、手机、芯片我们是需要的，而且是很欢迎的，但美国的民主、自由、平等这些东西我们不接受，我们要走具有中国特色的道路。必须强调，历史文化因素对于日本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第三，就是地缘政治因素。所谓地缘政治因素是什么呢?就是和国家安全有关端地理环境。日本处在什么位置?大家看一下地图就知道，日本处在中国和苏联(现在的俄罗斯)之间，也就是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这两个大国跟它又有历史恩怨，又有领土争端。所以，日本除了依靠美日同盟，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必须强化美日同盟。而且日本在战后也进行了深刻反思，认为日本当年之所以战败，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日本不认为是因为发动了侵略战争，而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国家战略犯了致命的错误。日本作为一个岛国，一个海洋国家，理应和海上强国建立良好的关系，当年日本却发动太平洋战争，去向世界第一、第二号海军强国叫板，主动挑战，而且还带上一个“海上马车夫”荷兰。1941年12月1号，日本御前会议决定“对美英荷开战”，直接要人家把自己打回原形。所以，现在日本痛定思痛，肠子都悔青了。否则我们都知道，日本的版图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满洲国”、朝鲜、台湾都是属于日本的。

　　因为中俄两国把日本夹在当中，所以日本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怕中俄两国联手。中国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就是在2005年第二次台海危机的时候，美国和日本建立了“2+2”即防长+外长的“安全协商机制”，是在2005年2月建立的。在这之后不到半年，中俄举行了代号“和平使命2005”的首次军演。美国方面，副国务卿阿米蒂奇当时就说了，日美同盟可以解决台海问题，可以保护台湾，保护日本。我们中国和俄罗斯举行这个军演，就是针锋相对。当时，日本媒体上铺天盖地进行报道，有一个著名的军事评论家叫锻冶俊树，就在日本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长篇文章，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就是《警惕中俄军事同盟复苏的威胁》。我还专门把这篇文章复印了下来。

　　以上说的，就是日本要靠近美国的三个重要因素。问题是，现在有所转变，现在日本也强调强化日美同盟，但是它打着自己的小九九。2013年，日本在它的防卫白皮书里明确提出了“独立强军”的路线。它现在强调强化日美同盟，其实是“独立强军”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手段或者说一个幌子。因为，现在日本是依靠美国增强它的军力。既然美国你要让我强大起来，当好你的助手，那么我细胳膊细腿恐怕不行。我必须也要练得壮实一些。我的装备也要好一点。也就是说，实际上是打着“强化日美同盟”的幌子，走“独立强军”的路线。美国也清楚日本的想法，可美国没有办法。因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原先的小兄弟，现在也不大听美国的招呼。这次6月份本来要召开G7峰会的，但默克尔说请假，走不开：“我这边工作还很忙，不去”。而且默克尔跟特朗普好几次怼来怼去，特朗普都发火了：你们靠着美军呢，北大西洋公约组织90%的军费都是我们出的。我们保护你们，你们还对我们说这说那?!说“90%”是夸张了，但是根据我看到的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说法，北大西洋公约组织73%的钱是美国出的。因为美国指使不了它们，所以美国准备打造亚太版的北约，就是强化日美同盟，用它来承担一些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职能。日本当然也看得很清楚，它通过新安保法案，安倍也说了，主要就是为了应对中国在南海的行动和做法。

　　日本为什么重视日美关系?归纳起来有着以上三个主要因素。但是现在它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有一点我们必须明确，那就是，一个稳定的日美同盟和一个走独立强军路线的强大的日本，哪个对中国更加有害?这个我们如果搞清楚了，我想答案是明确的。

　　中国如何应对日本的举动

　　最后我想说一下，中国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我认为，主要应该注意四个方面：

　　第一，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说：安倍对美国是“政治盲从”。但我认为，日本对美国从来没有盲从，日本对美国充其量只是服从，但并不盲从。例如，1949年11月根据美国提议，西方国家秘密成立了一个“输出管制统筹委员会”。因为建在巴黎，所以简称“巴黎统筹委员会”，总共有17个正式成员国，日本后来也是成员国之一。但日本和中国签署了4次“民间贸易协定”。

　　第二，我们知道，日本人对美国的心态是很复杂的。1.一方面他们感激美国，比如佩里叩关，1854年结束日本的锁国，日本感谢佩里，又是给他建塑像，又是给他建纪念馆，又是给他造公园。同时，日本又挨了美国的原子弹。所以日本人对美国的心态是很复杂的。2.日本近代后一直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从近代到今天依然如此。一条是“脱亚入欧”，是以福泽谕吉为代表的。还有一条是“东亚一体”，不能说以谁为代表，但冈仓天心的思想比较有代表性。东亚一体后来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就是主张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然后臭名昭著。日本现在也不大有人公开提“东亚一体”，提“东亚一体”基本上没有好果子吃。例如，鸠山由纪夫提出建立“东亚共同体”，然后就下台了。

　　但是，实际上对日本有些举措，我们还是能够明显看出这两种思想路线的影响依然存在。譬如，日本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就极力主张和中国搞好关系。其实，他极力主张和中国搞好关系的另外一面，就是希望东亚国家团结。另外，反华的日本人对美国有什么好感吗?未见得。反华的很多人其实同时是反美的，在很多方面体现出来。这是我们要注意的，即日本始终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我们需要做什么呢?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样对中国是有利的。我们不要说，一个旅馆里面出现了一个对华不友好的，然后我们举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阿狗阿猫说了一句对中国不利的话，黑中国的话，然后我们这边又是外交部发言人谴责，又是官媒口诛笔伐。我个人认为，这么做其实对我们未必有利。因为，我们有些做法也伤了一些主张对中国友好的人的心。我们知道，安倍2014年11月10号和习主席会面，为什么那次APEC会议上习主席最后和安倍会面?我们内部的宣传口径中有一点说法，就是我们不能伤了那些主张对中国友好的人的心。包括福田康夫，包括二阶俊博，等等。

　　第三个我们应该注意的是，邦交正常化以后，中日关系的定位在不断下调。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最先提出的中日关系定位是什么?是“中日关系四原则”——“和平友好、平等互利、长期稳定”，中国方面提出这三原则，后来中曾根康弘加一个原则叫“相互信赖”，就变成了四原则。1989年政治风波以后，西方国家联手抵制中国，我们把日本也看成西方国家，西方阵营里首先访问中国的领导人就是海部俊树，他是在任的领导。海部俊树访问中国并且发表了一个讲话，提出要建立“世界中的日中关系”，就是在很多国际问题、国际事务中，双方要互通信息，进行沟通交流。到了2006年10月份，安倍晋三访问中国，日本提出了建立“战略互惠关系”，这个比“世界中的日中关系”已经降了一格，更不用说和“中日关系四原则”比。现在是什么情况呢?现在是“互为协作伙伴，互不构成威胁”。之前的“战略互惠关系”，是总体战略方面我们彼此做的事情要对对方有利，具体问题上可能不见得做得到彼此互惠。现在的定位是“互为协作伙伴，互不构成威胁”。生意归生意做，不要在防卫方面构成威胁。也就是说，我们和日本的关系也是任何国家外交的两个方面，一个是经贸方面互为协作伙伴，另外一个就是防卫方面互不构成威胁。

　　那么，如何互不构成威胁呢?首先，中国和日本现在陷入了所谓的“安全困境”，彼此视对方为威胁。但是，中日之间真的彼此对对方构成威胁吗?我认为不是那么回事。从本质上来说，中国威胁不了日本，日本也威胁不了中国。2013年钓鱼岛事件很紧张的时候，我们军内有的鹰派将军说，日本惯于搞偷袭，年内可能开战。但是我们要知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日本还能扛着三八大盖、端着歪把子机枪侵略中国吗?中国是有战略核武器的核大国!日本敢侵犯中国?如果日本侵犯中国，按照《联合国宪章》第53条、第77条、第107条的规定，中国可以马上进行武力反击，不需要经过联合国安理会讨论，谁的同意都不需要，这是联合国宪章(那三条被称为“敌国条款”，赋予了成员国反击敌对国家侵略的自卫权)的明确规定。如果日本敢对中国发动什么像珍珠港事件那样的偷袭，对不起，中国一发常规导弹就可以打瘫半个日本。为什么这么说?要知道，在日本九州岛的南部鹿儿岛县的南部，有一个町叫喜入町，那儿有一个“喜入石油基地”，是全世界最大的石油储运基地。日本大批能源都是从外面过来的，外面过来以后进入这个地区，然后再分散到其他各个地方。打这个地方，就是我说的一发常规导弹打瘫半个日本。反过来，中国会主动进攻日本吗?且不说我们“不挑事，不怕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等等，我们中国不会主动去进攻日本。假设中国主动进攻日本，比如收回钓鱼岛——因为钓鱼岛被日本实际控制，会产生什么结果呢?美国已经在钓鱼岛问题上明确表态，“钓鱼岛适用于日美安保条约第五条”。第五条规定，一旦日本遭到攻击，美国要尽盟国的义务。也就是说，美国把钓鱼岛遭到攻击，等同于日本本土遭到攻击，美国要出手。中国是不是可能以美日同盟为对手打一场战争?我认为不可能。

　　日本一直在渲染，把中国作为威胁。譬如2019年日本防卫白皮书，第一次将中国列为它国家安全的头号威胁。但我们不要看媒体上怎么说。客观来说，中日关系从来没有糟糕到像前几年媒体上成天喊打喊杀那种程度。中央、外交部、中宣部都有过明确指示，对涉日问题不要充满火药味，不要认为什么事情都是针对中国，不要干扰中央的大局。但反日始终是“政治正确”，因为日本侵略过中国，深仇大恨嘛。所以媒体上充满反日的声音。我是一个以研究日本史为业的人，经常有人告诉我日本侵略过中国，总是使我哭笑不得。难道我连这点常识都不具备吗?!

　　我们更应该知道这一点：一方面，日本强化美日同盟，比如2015年4月，安倍在美国国会参众两院的演说，题目是“迈向希望的同盟”，特别强调，“过去以死相搏的对手，现在成了心灵沟通的朋友”。另一方面，中日两国互不构成威胁，也很难真正构成威胁。双方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不仅是和日本，和其他地方实际上也是一样。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战争形态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

　　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性变化。按照俄罗斯军事理论家斯里普琴科的观点，世界现在已经进入了“第六代战争”时期。他是用兵器作为标志的：第一代战争是冷兵器;第二代战争是火器;第三代战争是有膛线的枪炮;第四代战争是坦克飞机，就是一战以后;第五代战争是二战时出现的核武器;第六代战争就是电子信息，作战方式是精确制导、远程打击。后来，斯里普琴科又写了一本书《非接触战争》。现代战争就是精确制导、远程打击。现在的导弹对攻，按照某个教授在媒体上的说法，“中国导弹世界第一”，“我们和它对攻”，导弹对攻是什么后果?你耍耍嘴皮子可以，但想想看，是美国敢这么干，还是中国敢这么干?没有那么简单。认识到这一点，我认为，至少我们不要给他们去制造中国“好战”的借口。

　　最后，逆全球化这种现象不是在疫情以后才发生，在这之前已经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处理中日关系?当今世贸组织已经逐渐边缘化了，世界已经进入了经贸4.0时代，出现了四个大的自由贸易圈。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1.0时代是高筑关税壁垒，保护民族经济。2.0时代是建立关税总同盟和世界贸易组织。3.0时代是建立区域性的自由贸易圈，实现经济区域化。4.0时代就是实现跨地区、跨大洋的关税互惠乃至零关税。4.0时代，现在有四个大的自由贸易圈，我们看看中国和日本在这四大自由贸易圈里的位置。第一个是“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就是CPTPP。美国退出以后，日本从“副班长”升为“班长”，这个已经开始全面实施，有很多商品都是零关税。第二个是“日本与欧盟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也已经正式全面实施了。日本已经加入两个了。第三个和日本没有关系，是“美欧双边自由贸易协定”(TTIP)，前年夏天美国和欧盟已经发表了声明，表示要推进。第四个是中国参与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本来是16个国家，东盟10国再加上中国、日本、韩国，以及印度、新西兰、澳大利亚。现在印度已经明确表示不干、不玩、退出。印度退出，日本也不想玩了，反正它已经有两个自由贸易圈。所以我们就看一下，中国只加入了一个，日本是两个已经全面启动，中国加入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现在还在谈，原先我知道总共17章，到去年谈成了7章，现在还不知道谈到什么程度。我认为，按现在这种局势，要谈成基本上也是遥遥无期，不黄掉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因此，我认为，在这方面如果我们不想把门关起来的话，要搭上日本的经贸关系，而且日本始终是强调经济中心主义。如果我们要“借船出海”，就要妥善处理好和日本的经贸关系。那涉及什么问题呢?在钓鱼岛事件以后，日本已经开始缩减对华投资规模，缩小在华日本企业的范围。出现这种情况除了政治因素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的劳动力成本和土地成本的升高。之前，一些日本企业要退出，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容易。这边不是茶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后来日本三个企业组织，一个是“经团联”(经营团体联盟)，一个是“日商”(日本商工会议所)，一个是“同友会”(经济同友会)。这三个最主要的企业组织的头头脑脑到中国来，我们的媒体报道说，日本方面提出要求中国改善投资环境。但我知道按照日本媒体的报道，除了这个要求外，三个经济组织来还要求中国为日本企业的缩资、撤资和企业的撤回提供方便。“不要拉着我不让我走”。可以说，这次疫情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是有助推作用。因为，日本政府已经明确宣布，拿出2435亿日元来帮助企业撤离中国，理由讲起来很好听，意思是“鸡蛋要放在不同的篮子”。因为“疫情对于日本的教训”。但日本在这方面早已经出现动向，从个人要求“缩”到企业组织要求“缩”，现在日本政府直接出面要求“缩”。我们如何处理好这些关系，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希望和日本能够有很好的经贸关系。2018年5月李克强总理访问日本的时候，在日本《朝日新闻》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让中日友好事业再启航”。什么叫“再启航”?就是希望能够回到当年的蜜月时期。尽管我们知道根本回不去，但是我们希望还是能够加强经贸方面的合作。

　　最后，我们应该妥善处理好美国留下的历史问题和领土问题。实际上，靖国神社的问题本质牵连着东京审判的问题，而东京审判是美国人搞的，钓鱼岛问题也是美国人搞的，也是美国人故意模糊主权归属。日本防卫大学前校长五百旗头真在《选择》杂志说了这么句话——包括本人在内，我们这些还算是比较有头脑的人都很清楚，都赞同这种说法。五百旗头真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美国为了自身的战略需要，生怕东亚国家团结，把它排挤出这个地区。所以，在东亚国家之间适度制造一些摩擦，符合美国利益”。中国总是有人说美国人不重视历史，美国人在历史问题上从来不谴责日本。实际上，美国知道“历史问题”的价值，美国很清楚。靖国神社问题也好，东京审判史观也好，都是美国人搞的。如果美国人出来说句话，日本人马上就不吭声了。安倍在2013年12月26号去参拜靖国神社，美国奥巴马政府马上表示“很失望”，后来安倍就没有再去参拜。他是惧怕中国吗?客观地说，是因为美国人发话了，他不想得罪美国人。

　　小结

　　以上我比较概要的首先谈了“是什么”，即中美关系的三次转折，以及日本一以贯之的经济中心主义。第二个谈了“为什么”，即日本人为什么重视日美关系。不是日本被打趴下了它就服了。不是。主要是有国际政治，历史文化，地缘政治三方面因素。同时指出，现在日本强调“日美同盟”和当年强调“日美同盟”的含义有所不同。那个时候只是希望得到美国的保护，现在则还想走“独立强军”之路，同时又以防万一，避免和周边两个大国发生摩擦。最后谈了“怎么办”，即如何应对。我认为，应该注意四个方面：第一，要知道日本对美国是“服从”但不“盲从”，所以要善于寻找和发现矛盾;第二，要知道日本近代后的两条路线斗争——“脱亚入欧”和“东亚一体”，所以不要干那种使“东亚一体”毁于一旦，把日本往美国那边推的事情;第三，中日关系定调不断下降，现在是“互不构成威胁，互为协作伙伴”。在我看来，军事上的冲突很难发生。所以，归根结底是如何在经贸方面“互为协作伙伴”做文章。这也是我对如何处理中日关系的最终结论，谢谢!

　　【问答】

　　提问：您对中日韩贸易协定的谈判前景怎么看?

　　冯玮：我不看好。为什么呢?原先中日韩贸易协定在谈的时候，美国横插一杠子。因为美国横插一杠子，这个事情就黄了。原先美国要拉日本加入TPP。目的就是为了制衡中国。可以说，中日韩自由贸易区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太可能了。因为，日本和韩国跟着美国走。例如这次G7峰会，美国除了拉俄罗斯以外，还拉了韩国、澳大利亚、印度入群，目的是想联手对付中国。

　　提问：日韩关系的现状怎么样?

　　冯玮：日本和韩国的关系关键在什么地方呢?日本要教训一下韩国，特别是文在寅上台以后，他比较左。日本本来就已经很恼火了，又是历史问题，又是赔偿问题，没完没了，原先已经说好了，你要反悔，所以日本要敲他一下，在高科技方面拿捏韩国。韩国是经不起日本拿捏的。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个事情又悄悄平息下来。韩国也是美国的小兄弟，到老大哥那边哭诉，然后美国人出来(对日本)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欺负人家小兄弟。这个事情就完了。

　　提问：能不能谈谈日台关系?

　　冯玮：日台关系要谈的话就要谈很长时间，我专门写过论文，就这个问题进行过研究。现在来说，首先日本的立场，之前当然也是跟着美国人走，为了邦交正常化放弃台湾，和大陆建立关系。最近这些年，日本和台湾的关系在不断强化，但是我们因为这两年不想和日本过于对立、到处树敌，很多高科技的东西还要靠日本，因此像刚开始说的，对很多负面的信息我们甚至不报道。

　　大家注意到没有，中日关系方面，前几年我们曾经宣扬，“没有祖国你什么都不是”，“爱国不需要理由”。我就提出过建议。我说，我们要防止极端民族主义——那是给“中国威胁论”提供理论依据。因为民族主义分成两种，一种是传统民族主义，强调的是民族认同，例如中国以前强调我们56个民族是一家，都是炎黄子孙，都是龙的传人，这就是传统民族主义。另一种是极端民族主义，就是主张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日本神风特攻队出发时的誓词：“我们七生报国，效忠天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极端民族主义的体现。

　　所以，我提出千万不要进行极端民族主义的宣传。因为，日本有过这种历史的教训，世界各国也警惕日本，这样宣传的话对中国是不利的，人家更认为中国是“威胁”。美国前副国务卿理查德·阿米蒂奇在接受日本《读卖新闻》采访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当然我并不赞同他这种观点，我只是把信息告诉大家——说今天的中国很像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第一是“一君万民”的极端民族主义高扬，第二是过于悬殊的贫富差距。我们知道，日本当年发动战争，主要就是因为这两大原因，所以战后美国修理日本也主要针对这两个方面。

　　提问：日本会配合美国对华制裁吗?特别是科技方面?

　　冯玮：我想，毫无疑问，日本不会冲在前面，但是日本绝不会违背美国的意志。这方面，日本和美国的关系还是非常密切的。现在美国的做法也非常有利于日本找到借口。美国怎么说的呢?在出口管制针对的领域内，但凡有美国因素，用美国的机器制造出来的元器件，包括用美国的零部件组装的产品，等等，都不得给中国。日本和美国的联系非常密切，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双方已经联合进行精确制导导弹的研发，直到今天双方的联系更加密切。所以日本完全会以这个为借口：我是想卖给你，但是不行啊，美国人不同意啊。

　　提问：现在的状况，是否表示日本的经济中心主义也会有很大的变化?那么对于中国经济的不利影响会有多大?

　　冯玮：日本的经济中心主义始终强调怎么做对它有利。现在逆全球化，想使中国逐渐被孤立的背景下，日本会选择怎么做呢?首先我们要知道，日本组建CPTPP本身就是一种“去中国化”的努力。因为，CPTPP实际上是按照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日本的技术和资金比较优越，而其他的像越南、马来西亚、墨西哥等这些国家劳动力市场比较宽裕、比较优越，土地成本比较低。日本在之前大量产品生产都已经向越南转移，近几年对外投资最大的目的地国就是东南亚国家，特别是越南。所以，经济中心主义不见得一定要加强和中国的经济联系，可能是松驰和中国的经济联系。更何况，中国在2012年以后，劳动人口已经是负增长，劳动成本越来越高，土地成本越来越高，日本已经开始进行产业转移了，而且产业结构一直在进行着梯次转移：从原先的沿海城市上海这些地方转向内地，再从中国内地转向东南亚，日本现在走的就是这种路径。当然，有些产业还是不会走的，比如汽车工业，日本不会轻易放弃中国。因为，汽车工业在中国生产、在中国销售，成本就要低很多，如果跑到其他国家，跑到柬埔寨、跑到越南，本身市场就有问题。所以结论就是一句话：日本搞经济中心主义，不一定是要和中国加强经济联系的经济中心主义。

　　提问：如果未来中美对抗加剧，美国日本等西方国家有没有与中国全面脱钩走向冷战的趋势?

　　冯玮：首先，什么叫冷战?冷战就是非武力全面对抗，这是我们必须要明确的。就这个意义来说，冷战是成立的，中国和美国现在绝不仅仅是贸易方面的对抗，已经开始全面展开对抗，这是第一点。第二，有人经常用当年的苏联作为例子进行类比，我认为这个是没有可比性的，最大的没有可比性是两个方面。一是当年苏联有一个军事集团“华约”，和“北约”对抗;二是当年的苏联和美国，存在两个世界市场，经济上是分离的，是隔绝的。但是现在不同。一是现在中国没有什么军事盟国，当然，理论上中国唯一的一个盟国是朝鲜，我们和朝鲜的军事同盟要到2021年结束(也可能再继续延长20年——编者注)。二是我们应该清楚，现在美国和中国在经济上是犬牙交错，是非常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正因为联系在一起，所以切割起来会非常痛，对中国来说非常痛，很多人说对美国也不利，没错。但是我要说，我们往往不会像日本人那样比较精细地看问题。所谓比较精细地看问题，就是要明白为什么议会里面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议员代表不同阶层的利益?中国人的利益并不是完全一致的，美国人也一样，不同美国人的利益也是有所不同的。就拿现在来说，有的人说到香港问题，说香港那边有华尔街的势力，有金融资本，有美国很多跨国企业，等等。没错，但是我们要知道特朗普政权、蓬佩奥他们这些人究竟代表谁的利益?为什么特朗普一天到晚上推特?因为他根本掌控不了美国的舆论，CNN(美国有线电视网)也好，纽约时报也好，华盛顿邮报也好，这些媒体有哪些帮他说话?美国的精英阶层大都是跟他对着干的。他未必是华尔街利益的代表，他是民粹的代表。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明确，也就是说，华尔街利益受损，并不意味着美国决策层受到打击，特朗普们的利益受到打击。

　　我们要知道，特朗普为什么能够当选?他提出“用美国货、雇美国人”含义是什么?因为，原先奥巴马搞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对美国工人不利，为什么这么说?TPP是实行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日本、美国是资金技术优势，越南、墨西哥、马来西亚是劳动力、土地成本优势。“我们二一添作五，一起合作，各自发挥自己的优势”，这就叫“比较优势”。但问题是，这样一搞，美国把企业都搬到马来西亚、搬到越南去，在那里建厂，利用那里的劳动力，美国的工人要失业，造成产业空洞化。所以特朗普一句话“雇美国人”，一下子得到广泛的民意支持，这是问题的关键。反过来说，他是不受华尔街跨国企业老板待见的。

　　提问：能简述今天中国与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的主旋律有什么不同吗?

　　冯玮：我不能对两者进行类比，我只能说上世纪30年代日本是什么情况，确实是一君万民的极端民族主义高扬，拥戴天皇，为什么呢?一些日本激进分子要进行“革命”，进行所谓的“昭和维新”，包括5·15政变、2·26政变，都是高举拥护天皇的旗帜，要发动政变。他们痛恨那些权贵、财阀;特别是5·15政变，当时那些年轻的军人，在法庭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老百姓在卖儿卖女，那些权贵都忙着倒卖黄金美钞。我们当然要把他们干掉，我们要把昭和维新的火炬点燃”，所以得到了民众的广泛支持。

　　贫富悬殊是导致日本发动战争的重要原因。因此，战后美国怎么修理日本的呢?第一，把天皇请下神坛，让他发表一个所谓的“人间宣言”，说他不是神。然后美国通过日本宪法，剥夺天皇所有的权力。第二，进行战后经济民主化的三大改革，第一项改革是解散财阀，第二项改革是农地改革，第三项改革是颁布劳动法。也就是提高工农的地位，降低资本家的地位，以此减少贫富悬殊。

　　我们不能拿现在中国和1930年代的日本相比。我可以说一点，习主席为什么说要“不忘初心”?怎么理解?习主席说，让人民过上好日子，人民群众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按照我的理解，习主席这句话的内在含义是什么?“不忘初心”就是不要忘了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党徽是由什么构成的?是由镰刀和锤子构成的，也就是说我们应该代表广大工农利益的，这是一点;第二点，我们国旗上的四颗小星代表什么?代表中国传统的四个阶级，就是士农工商。但是1949年以后，这个顺序不是士农工商。排在第一位的是工人阶级，排在第二位的是农民阶级，然后才是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最后是民族资产阶级。改革开放以后什么情况?工人和农民大量成了社会的底层，工人大量成了下岗工人，。岗就是失业，大量农民成了农民工。所以说，“不忘初心”就是如何更好地代表工农的利益，使工农生活得到提高。贫富悬殊也是当今社会矛盾尖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提问：关于“和魂”，您归纳为向强者学习，跟着强者走。这是您自己建立的观点吗?有没有持相同观点的日本学者?

　　冯玮：关于“和魂”这个观点，以及我刚才所说的所有观点，都是我个人的观点。有没有日本学者持相同的“和魂”观点?有很多问题，日本都习以为常。我说，日本所谓的“和魂”是日本始终以强者为师，与强者为伍。这个观点恐怕没有任何日本学者会否定、会反驳。

　　关于武士道，我也专门写过一些东西，进行过研究。我到日本留学的时候，我原先是准备研究日本武士道的，后来我的导师拿出了新渡户稻造的一本小册子，叫《武士道》。他说，你拿回去看一下。我看了以后，他问我，“你觉得你能比他写得更好吗?”我怎么说呢，中国人还是比较谦虚的，我就说那肯定做不到。然后我的导师就说，你既然做不到，还是换个题目吧，所以我后来就换了别的题目。

　　提问：请您分析下一步中日关系，日本是紧跟美国调整与中国关系，还是会走出不受中美脱钩影响的独立行情?

　　冯玮：日本肯定走不出独立行情，这是肯定的。日本跟着美国走，我说，是服从，不会盲从。例如日本和美国的贸易谈判，日本要走经济中心主义，在经济方面始终维护自己的利益。在战后，日本在经贸方面和美国的摩擦不断，从以前的纺织品贸易摩擦、汽车贸易摩擦、电子产品和芯片，一直到广场协议、货币升值，等等，一直吵到今天都从来没有停过。贸易方面，特朗普要求日本跟美国签双边协议，“就我跟你两家”，日本希望搞多边协议，所以日美两方还是有矛盾的。麻生太郎作为财务大臣，作为副首相，和美国人进行有关谈判的时候，也憋不住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但是，日本经贸方面会脱离美国向中国靠拢吗?我认为不可能。

　　另一方面，为什么我刚才特别强调，日本始终存在着“东亚一体”和“脱亚入欧”两种路线?因为，日本人在心底里，在根子上对西方人也是很不满的，不满西方人看不起有色人种。拿最近一件事情来说，在3月初的G7财长会议上，日本的财长麻生太郎提出，现在世界疫情这么严重，我们是不是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结果马上被西方财长抢话了，意大利财长就说，“那是你们的事情”。言下之意，“那是你们黄种人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

　　说实在话，媒体上有很多网民的言论，包括有些媒体的言论，恕我直言，真的是不堪入目，有很多纯属胡说八道。我们经常警告美国、提醒美国，“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警告日本，“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家有傻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人家那么多的智囊，都是只会拍马屁，不是智囊，是酒囊吗?比如安倍这几年把日本经济搞得不错，不是因为安倍有能力，最主要是他对一些智囊用得好。对安倍几个智囊我还是熟悉的，有的我还认识。安倍的几个智囊真的有水平。包括美国智库成员，我也接触过，还是有头脑的。像特朗普，我们老说他是生意人，其实没那么简单。要正确认识特朗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要轻敌，还是要多寻找问题。

　　所以我一开始就谈了，我们要有问题导向意识，我们从小学开始学如何有问题意识，怎么现在谁怎么说就是怎么回事呢?我作为一个教师，在课堂上也是再三要求同学们要学会独立思考。比如我要求他们看媒体的报道，不仅要看它说什么，而且要看它没说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就像我们看文献和人家的专著一样，除了要看它说什么，还要看它没说什么。因为，没说的东西往往更有价值。比如文献、别人的专著，没说的，往往就是“学术空白点”。

　　提问：日本民间对中国怎么看?

　　冯玮：我们应该注意到，日本民间对中国是普遍没有好感的。我们可以看一个调查数据。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时候，日本民众对中国有好感的，占了70%到80%。到21世纪初小泉执政的时候，根据日本《朝日新闻》和中国社科院日本所的联合调查，大概对中国友好的和不友好的各占13%到15%左右，62%到63%是既不友好，也无反感，怎么都行，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最近几年，日本对华表示不信任，不友好的，占了80%以上。日本民间对中国观感是不友好的，而且因为媒体的渲染，日本确实有不少人认为中国对它有威胁。如何改变这种状况，是应该得到研究的课题。因为，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中日关系的根基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