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送来的姐姐

　　今年二月三日，小猫姑娘约我去京都著名的居酒屋“神马”吃晚饭(关于此行，她在《春宵苦短，少女喝酒吧》一文中已有精彩记述)。虽在京都住了多年，平时我的活动范围却极为狭窄，去过的居酒屋无非是家与学校附近的几间。神马所在的上京区中立卖路，我去过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小猫每周日都来京都学花道，夜里很冷，远远看她抱着一束鲜艳的初春花材，粗壮的猫柳(细株柳)与金黄的郁金香。当时她即将短暂出行，因此我得到了这束植物。进得门内，在柜台前落座，右手边一对男女在吃大螃蟹。正是日本海螃蟹最肥美的季节，我与小猫垂涎再三，但看过无比昂贵的螃蟹菜单，都自觉选择了更平民的食物。

　　当日正是冬春之交的节分祭，京都人尤重此节，要撒豆、吃惠方卷、拿柊树枝穿了沙丁鱼头挂在门前驱鬼。早被本地丰富的岁时习俗规训的我，白天在学校已朝此年的“惠方”(南南东)沉默着吃掉了整条惠方卷，此刻见酒馆小黑板上写着这道菜，忙命小猫也点一份吃掉。那天我们吃了什么?海胆、醋浸白子、烤白子、竹笋煮鲷鱼……每一样都美味，还有许多酒。店内气氛热烈，风姿俨然的店主老太太用温柔又潇洒的京都腔与每一位喝得笑意融融的食客打招呼，又向不时拉开门扉询问是否有空位的客人道歉。不由感激小猫的英明预约。

　　然而偏巧有两位客人，启门时恰好赶上有两位起身离开，遂得顺利入座，就在我左手边，大家都赞美她们的好运气。听她们讲，白天刚从广岛的吴市来京都旅行，去了岚山、铃虫寺，夜里想找好吃的，被本地出租车司机拉到了这里，也完全不知这家位子如此难得。正如小猫所云，居酒屋的空间很神奇，大家会非常意外地敞开心扉，说许多平时甚至与家人也无法开口的话，大概是因为酒精与美味令人们瞬间变得天真而快乐。当时的我也进入了这种奇妙情境，跃跃欲试要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介绍京都的好处(本地人会嘲笑我罢?)，问她们知不知道吉田山的节分祭。她们说不知。店主老太太盛酒来：“我娘家就住吉田神社呀，节分祭热闹极了。”

　　“平时特别安静，一年一度就节分祭最最重要，历史也很古老。今晚有火炉祭，你们若有空，一定去看看，正巧赶上了。”我怂恿她们。

　　她们喝了一点酒，也迅速感染了天真快活的情绪，笑语不断，连连说想去：“远吗?”“不远!京都很小，晚上就算赶不上公交车，打车也能回酒店，放心罢!”我安慰说。酒馆到九点多就要打烊，我与小猫又各点了大杯店里的招牌柠檬气泡酒，醺醺然要与那两位姐姐同行去吉田山。我让小猫也一起去，可惜她要回大阪——在出町柳站就告别了，把我们嘻嘻哈哈的三人留在公交车内，直到百万遍才下车。这两位姐姐年纪稍大一些的叫由美，另一位叫优子，都是吴市人，在看护学校认识。由美刚刚结束全国看护士资格考试，因此出来旅行。

　　步行来到吉田神社前的山道，两侧皆是鳞次栉比的摊铺，游人摩肩接踵，瞬间跌入流光溢彩的世界。由美与优子快活极了，摇摇晃晃钻过人群，一会儿看烤香鱼，一会儿看捞金鱼，一会儿又看土耳其烤肉，每一件都新鲜。我也尽心当导游，与她们讲平时这里十分清净，来往的只是学生而已。又说琵琶湖的香鱼还不错——吴也吃香鱼吗?“你也知道我们吴呀!”她们很开心，“而且你还念对了，是くれ(kure)，不是ご(go)。”

　　“我老师一些论文里常常提到，吴镇守府，近代海军基地，《在这世界的角落》里讲过的。”我说，“我丈夫也姓吴，不过那是读ご。”

　　“哇，这也是奇妙的缘分吧。”

　　由山脚至山顶，吃了许多零食，又饮许多酒，好像也说了很多话——大多不记得了。只记得领她们去山顶的元宫找到了安艺国的守护神，又到山中去看火炉腾起的烈焰。火炉里堆满旧神札，火焚祭前些年曾出于污染、消防安全等方面的考虑暂时中止，终于还是因为居民们的强烈反对，又再度施行。

　　“你一定要来我们吴玩，住我们家。”下山后，即将告别，由美与优子反复叮咛，“我们以后就是你吴市的姐姐。”

　　“一定会去。是狐狸送来的姐姐吗?”居酒屋的畅饮与山中的新酿，令我脚步踉跄，神思荡漾，说出来的话十分跳跃，依稀记得有些地区的节分祭会举行狐嫁女的游行。

　　今年二月三日，小猫姑娘约我去京都著名的居酒屋“神马”吃晚饭(关于此行，她在《春宵苦短，少女喝酒吧》一文中已有精彩记述)。虽在京都住了多年，平时我的活动范围却极为狭窄，去过的居酒屋无非是家与学校附近的几间。神马所在的上京区中立卖路，我去过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小猫每周日都来京都学花道，夜里很冷，远远看她抱着一束鲜艳的初春花材，粗壮的猫柳(细株柳)与金黄的郁金香。当时她即将短暂出行，因此我得到了这束植物。进得门内，在柜台前落座，右手边一对男女在吃大螃蟹。正是日本海螃蟹最肥美的季节，我与小猫垂涎再三，但看过无比昂贵的螃蟹菜单，都自觉选择了更平民的食物。

　　当日正是冬春之交的节分祭，京都人尤重此节，要撒豆、吃惠方卷、拿柊树枝穿了沙丁鱼头挂在门前驱鬼。早被本地丰富的岁时习俗规训的我，白天在学校已朝此年的“惠方”(南南东)沉默着吃掉了整条惠方卷，此刻见酒馆小黑板上写着这道菜，忙命小猫也点一份吃掉。那天我们吃了什么?海胆、醋浸白子、烤白子、竹笋煮鲷鱼……每一样都美味，还有许多酒。店内气氛热烈，风姿俨然的店主老太太用温柔又潇洒的京都腔与每一位喝得笑意融融的食客打招呼，又向不时拉开门扉询问是否有空位的客人道歉。不由感激小猫的英明预约。

　　然而偏巧有两位客人，启门时恰好赶上有两位起身离开，遂得顺利入座，就在我左手边，大家都赞美她们的好运气。听她们讲，白天刚从广岛的吴市来京都旅行，去了岚山、铃虫寺，夜里想找好吃的，被本地出租车司机拉到了这里，也完全不知这家位子如此难得。正如小猫所云，居酒屋的空间很神奇，大家会非常意外地敞开心扉，说许多平时甚至与家人也无法开口的话，大概是因为酒精与美味令人们瞬间变得天真而快乐。当时的我也进入了这种奇妙情境，跃跃欲试要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介绍京都的好处(本地人会嘲笑我罢?)，问她们知不知道吉田山的节分祭。她们说不知。店主老太太盛酒来：“我娘家就住吉田神社呀，节分祭热闹极了。”

　　“平时特别安静，一年一度就节分祭最最重要，历史也很古老。今晚有火炉祭，你们若有空，一定去看看，正巧赶上了。”我怂恿她们。

　　她们喝了一点酒，也迅速感染了天真快活的情绪，笑语不断，连连说想去：“远吗?”“不远!京都很小，晚上就算赶不上公交车，打车也能回酒店，放心罢!”我安慰说。酒馆到九点多就要打烊，我与小猫又各点了大杯店里的招牌柠檬气泡酒，醺醺然要与那两位姐姐同行去吉田山。我让小猫也一起去，可惜她要回大阪——在出町柳站就告别了，把我们嘻嘻哈哈的三人留在公交车内，直到百万遍才下车。这两位姐姐年纪稍大一些的叫由美，另一位叫优子，都是吴市人，在看护学校认识。由美刚刚结束全国看护士资格考试，因此出来旅行。

　　步行来到吉田神社前的山道，两侧皆是鳞次栉比的摊铺，游人摩肩接踵，瞬间跌入流光溢彩的世界。由美与优子快活极了，摇摇晃晃钻过人群，一会儿看烤香鱼，一会儿看捞金鱼，一会儿又看土耳其烤肉，每一件都新鲜。我也尽心当导游，与她们讲平时这里十分清净，来往的只是学生而已。又说琵琶湖的香鱼还不错——吴也吃香鱼吗?“你也知道我们吴呀!”她们很开心，“而且你还念对了，是くれ(kure)，不是ご(go)。”

　　“我老师一些论文里常常提到，吴镇守府，近代海军基地，《在这世界的角落》里讲过的。”我说，“我丈夫也姓吴，不过那是读ご。”

　　“哇，这也是奇妙的缘分吧。”

　　由山脚至山顶，吃了许多零食，又饮许多酒，好像也说了很多话——大多不记得了。只记得领她们去山顶的元宫找到了安艺国的守护神，又到山中去看火炉腾起的烈焰。火炉里堆满旧神札，火焚祭前些年曾出于污染、消防安全等方面的考虑暂时中止，终于还是因为居民们的强烈反对，又再度施行。

　　“你一定要来我们吴玩，住我们家。”下山后，即将告别，由美与优子反复叮咛，“我们以后就是你吴市的姐姐。”

　　“一定会去。是狐狸送来的姐姐吗?”居酒屋的畅饮与山中的新酿，令我脚步踉跄，神思荡漾，说出来的话十分跳跃，依稀记得有些地区的节分祭会举行狐嫁女的游行。

　　“对对，狐狸送给你姐姐。”幸好都喝醉了，理解力全在同一频道。

　　彼此拥抱了无数次，我为她们拦下一辆车，自己也踏着狐狸一样的步子回家。第二天酒醒，才发现姐姐们在我包里塞了一筒本家八桥的干果子，美好的一夜。

　　没想到四月初忽而有事，需往广岛一趟。理应赴狐狸送来的姐姐之约，却担心那只是萍水相逢之下不需践行的约定，甚至疑心那只是我喝多了之后的梦(好在小猫的文章佐证，的确在酒馆邂逅了两位远方来的姐姐)。直接给姐姐们短信，说我要来广岛，拟往吴市一游，不知可否一聚。不巧优子当日排了夜班，而由美以那一晚我所记得的快活语调回复云：“太好了，来吧，带你去吃好吃的，住我家!你有什么不能吃的吗?爱吃什么?”

　　于是一早从京都出发，新干线不到两小时即抵广岛市，在市内完成该做的工作，搭乘吴线沿着海岸一路东去，一出车站就见到了由美。

　　“一路辛苦!你真的来了，好了不起。”由美帮我拎包，手里打开一张吴市地图，问我想去哪里玩。我见车站外就是大和博物馆，说想去。她携我买票进去，见我兴味甚浓，小心道：“我以为——这些战争的东西，你不喜欢，会不高兴。”

　　“我是学历史的，所以——要学习。”

　　“战争——太可怕了。永远要和平。”她依然十分小心地说。

　　“正是如此。”

　　馆内布展极周到详尽，介绍吴港建成史、与旧帝国海军的关系、与战争的关系、战后复兴，并从设计、制造、下水、沉没、打捞等各方面介绍大和号。不得不说是很好的近代史课堂。馆内基调当然是反思并反对战争，但还是有一种令我感到困惑的悲情氛围——对大和号的叹惋，对海军个体之死的缅怀。影像资料虽忠实介绍中日战争的始末，却没有对“为什么要发动战争”有任何思考。对吴港被美军轰炸的悲惨、战败之际听取玉音的民众的悲情皆有细致记录，却也是仅此而已。

　　馆内纪录片提到一位死在大和号的海军之妻回忆战后生活的艰辛，多次恍惚中想带着孩子自杀，终于还是活到耄耋之年，希望再不要有战争。而她死去的丈夫却在寄给她的遗书中写，他已要去赴死，希望她能将他们的孩子教育成可为国家赴死的人才。不免感到恐怖。无限创痛之外，战争遗产还有对和平的彻底坚持。在博物馆三楼窗帘之间的缝隙张望，管理员非常体贴地为我们升起巨大的电动窗帘，让我们从容眺望夕阳下平静的港口。

　　走出馆外，二人都大松一口气。由美说饿了，拉我去附近一家叫“五十六”(得名自“山本五十六”)的酒馆吃饭。菠菜蒸海胆、烤串儿，又有本地清酒。我说过敏方愈，不可饮酒。由美笑道，那次你和那位姑娘在神马，两人又吃又喝，结账时我和优子听到价格都惊呆了，你俩简直是酒豪，今天怎能不喝个痛快?先在这家喝一点，接下来还要带你去好几家。

　　如此盛情难却，遂略开酒禁。由美说多亏在铃虫寺许愿，已顺利通过国家看护士资格考试。又说那之前自己做过许多工作，很艰难，挣的工资非常少。有一阵在医院前台工作，按时收费，没有保险没有奖金，忧愁不已。同医院的护士说，你不如也考护士吧。于是就去报护理学校，拖拖拉拉读了六年，终于毕业转正了。“现在有保险也有奖金啦。”哦，狐狸送来了很厉害的姐姐，这个故事太好了。

　　之后又辗转两家酒馆，最后摇摇晃晃把我拉进路边摊，要我吃一碗吴港拉面。师傅煮面时将面团甩得好高，穿一件印着“吴市”字样的T恤，记账用的圆珠笔上也写着“吴市”。由美说，她从京都来，你要把面条煮得非常好吃才行。师傅非常从容：“我的拉面肯定好吃的。”面条极细，果然美味，虽已饱腹，但最终还是吃光了。

　　“以前这些大排档要开到凌晨四点，现在人少，凌晨两点就收摊了。”回家路上，由美说。

　　“嗳，好神奇，其实我从来没有这样突然跑到只见过一面的人家里去，也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别人。”我说。

　　“我也是——也许是因为你嫁给了姓吴的人?”

　　翻过山坡，就到了她家。她早已离婚，独自带着一对刚念中学的双胞胎儿子生活。儿子们最近放假，住在外祖父母家。我被安排睡她儿子的房间，一夜沉酣。

　　次日起来，我即将告别，她也要去上班，已收拾妥当，并做了一桌和食早餐，米饭、煎鲑鱼、味噌汤。

　　“每天都这么做早饭吗?”

　　“对呀，不吃饱，没力气工作的。”

　　她给我也做了一份便当，包好手帕，装在保冷袋里：“下次来玩，早点跟我们说，多住几天。”把我送上去吴站的公交车，她高高挥手：“有空多回吴市的姐姐家!”

　　中午悄悄打开便当，鸡蛋卷、炸香肠、鲑鱼屑、海苔。佩服由美清早起来做便当的勤勉，也激起我做便当的兴趣，认真努力生活的一种证据。

　　回想起来，大概从姐姐们愿意跟我去看节分祭、醉后相携穿过人海的时候，我们就成为朋友了吧。如此说来，“神马”的确是神奇的地方，而那一夜我们也真的得到了狐狸的关照。